阳光穿过窗缝照进了屋子，地上摆满了木材和工具，桌上摆着几个小人，瞪着大大的眼睛，在丝丝缕缕的光线中展露着不属于人类的微笑。
它们的眼睛同时盯着地上的半成品人形，仿佛被开膛剖肚一般，露出了里头繁复的机关和丝线，心肝脾肺肾一个都不少，腿脚散落在各处，光着的头颅被白思源抱在怀里，小刀仔仔细细地雕刻着五官，偶有木屑纷飞，不多时，已经隐隐看得出那人的模样，一双眼没有珠子，只等最后才来点睛。
画龙点睛，眼睛，就是魂魄。
随着阳光的移动，白思源也沉默地挪动着身子，尘埃在光影中飞舞，宛如一部无声默片。
张妈端着八宝粥和两碟咸菜走了上来，见杜蘅倚在走廊的窗边抽烟，喊了一声：“太太，今儿起得这么早？喝咖啡吗？”
杜蘅冲着白思源的房间努努嘴：“不喝，他经常这样没日没夜的？”
张妈点点头：“嗯，这孩子怪得很，吃得少，也不说话，晚上不睡白天睡，要什么二少爷都给他添置，不过无非都是些不值钱的木头丝线之类的。”
杜蘅的食指轻轻巧巧地掸了掸烟灰：“那就随他去吧。中午我不在家吃饭，去老蒋头家打牌。”
杜蘅的声音不咸不淡，在牌桌上坐着，也不过是个陪客，不是红毛绿眼珠的洋人就是那些遗老遗少，一个个说话怪腔怪调，神经兮兮的。
“好的，晚上回来吗？”张妈看着杜蘅窈窕的身段，到了这上海滩，太太真是一天美过一天了，大概也是这黄浦江的水养人——洋气。
“不回来我会打电话。最近把焉知盯紧点，小姑娘大了，总爱往外野。”杜蘅打了个哈欠就回了房。
张妈叩响了白思源的房门：“小少爷，早饭给您放门口了。趁热吃啊。如果不够你摇铃，我再给您送上来。”
张妈放下托盘，就走了。
不一会儿，门开了，伸出来两只小手，一束光刚好从走廊的窗外射了进来。
“哧——”小手退缩不及，被阳光灼得冒出了青烟，手背立刻被烧伤了。
哐当一声，托盘中的粥翻了一地。
小手颓然地垂在黑暗中，久久没有动弹，青烟逐渐散去，被灼烧的皮肤从猩红变成了焦黑。
另一双手，轻轻关上了窗户。
绣花鞋悄无声息走到门前，关窈拾起碗筷，不言不语地下了楼，不多时又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八宝粥上来。
白思源的小脑袋还埋在膝盖中，整个人坐在地上可怜巴巴地蜷缩成了一团。
关窈把粥菜放在桌上，摆好碗筷，带着惊喜的目光看着白思源房间中的一切，他在尝试做大人偶了，细细看过去，那个人偶竟然有些像一个人。
关窈心中一暖，摸了摸白思源的小脑袋：“再不吃粥都凉了，吃了好好睡一觉吧，晚上姐姐带你出去逛。”
白思源扁着小嘴，苍白的脸上还挂着泪珠，他想把受伤的手背藏起来，却因为疼痛怎么藏都会碰着伤口，眼珠子又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
他有些慌张地望着关窈，不知道她看到了多少。
关窈叹了一口气，手里捏着一盒烫伤膏，原本想悄悄放在桌上的，看他疼成这样，只得一边给他吹伤口一边小心翼翼地涂抹药膏，清凉的药膏瞬间让白思源舒服了许多。
几缕头发从额前垂了下来，关窈的眉眼在光影中明明暗暗，举手投足间，一股暗香袭来，熏得白思源瞬间就红了脸。
他坐在凳子上，垂着头，像一只犯了错的小狗，关窈一勺勺往他嘴里喂粥，他机械地张着嘴吞咽，脸，愈加红了。
焉知从门缝中看着这一切，张大的嘴半天没有合拢。这个小东西是个小怪物吧，做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破玩意儿，脸上嫌弃的表情还未褪去，脑袋就被一只大手推开了，回头一瞪，竟然是白二，脸上立刻露出了笑意：“二哥，早啊。”
“日上三竿了，还早。”白二捏着焉知的脸，压低声音道，“天天早出晚归，去哪儿晃荡了？都是大姑娘了，还到处野。”
“松开松开，毁容了可怎么办？我哪儿野了？最近电影公司在招女演员，我去试镜了。二哥，你给蘅姐儿说说吧，我真不是读书的料，就别浪费咱家的钱了。”焉知疼得嗷嗷叫，拼命拍打白二的手。
“自己的人生自己决定，自己去和蘅姐儿谈。”
“蘅姐儿会打死我的。”
“打死活该。”
焉知哭丧着脸，绝望地弯着腰，滑下了楼梯。
白二的目光重新落回关窈脸上，她刚好抬头，微微红着脸，两人相视一笑。
白二握着手中的戏票，冲着关窈挥挥手，转身的瞬间，脸上的笑容黯然落地。
此时的杜叒正捏着电话，哆哆嗦嗦打了进来。
半个小时后，一双高跟鞋踹开了他的房门。
杜蘅怒气冲冲站在门口，看着狗窝一样的屋子，找了好一会儿才看到缩在窗帘后哆嗦的杜叒。
杜蘅扯开窗帘，露出了杜叒那张泪流满面鼻涕横流的脸，煞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凹陷的眼窝黑得像几天没睡觉，干涸的嘴唇裂了几道血口子，身上的白绸缎睡衣也散发着难闻的臭味。
“姐……姐……烟带来没？”杜叒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抱着杜蘅的小腿，声泪俱下。
杜蘅抬手就是两个大嘴巴，扇得杜叒鼻涕都飞了出去。
“你看看你现在什么鬼样子？早就劝你戒大烟，你不信，跟着巧芬那个舞女鬼混，瘾竟然这么大了！巧芬呢？”
杜蘅骂了一圈，把包里的一小块大烟丢在榻上，杜叒狗一样窜了过去，三两下就烧起了烟泡，猛吸了两口后，这才揉了揉鼻子，止住了眼泪和鼻涕，亢奋的神经也缓缓松懈下来。
他瘫软在榻上，布满红血丝的小眼睛瞅了瞅旁边的空位，闷不吭声。
“老娘问你，那个舞女死哪儿去了？！”杜蘅抬手又要打。
杜叒突然发出了一声怒吼：“我也不知道！她一个多星期没回来了！”
其实不是一个多星期，这几个月，巧芬都不怎么回来了，偶尔落脚也不过是翻箱倒柜找钱，连哭带骂哄着他要钱。
家里值钱的，都被巧芬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