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老蒋头的洋房里早已没有了当初的热闹,那些漂亮的男孩女孩们也不见了,落地窗前的窗帘罕见地拉开了,湿漉漉的空气涌进来,天是阴的,亮如白昼的灯吊得高高的,冯冯躺在沙发上,欣赏着红艳艳的蔻丹,素净的小脸上隐隐带着杀气。
关窈带着潮气走了进来,笑颜如花,分外喜庆。
冯冯翻身坐起,狐疑道:“你怎么来了?”
关窈也不说话,径直走来,坐在冯冯对面,摊开手心的钻石凑了过去:“给你。”
冯冯的眼珠子在她脸上走了一圈,落在了她的掌心,闭上眼睛又倒了下去:“是你呀。”
“啊,一下就猜到了,没劲。”关敏把钻石丢到她怀里,撑着下巴,撅着嘴嘟囔了一句。
“关窈不喜欢这些东西,她恨我都来不及还送什么钻石,一看你那嘻嘻哈哈的劲儿就不是她。”冯冯翻了个身,懒得搭理她,“钻石我收了,你赶紧走吧。”
“现在白家乱成一锅粥了,谁有心思搭理我,今天温家小姐爷们儿一样来提亲,她要和白二结婚了。”关敏摇晃着冯冯的肩膀,让她不得安生。
冯冯白了她一眼,突然来了好奇心:“你和关窈用一个身体,她对白二可是用情至深,你就没什么感觉?一点都不伤心难过?”
冯冯早就知道关窈身体里还住着一个人,性格与关窈截然不同,若关窈是冬日寒冰,这关敏就是夏日烈焰,一个面若冰霜,一个笑若菡萏,一个喜静,一个爱闹。以前这叫中邪,现在叫精神分裂。
“没感觉。”关敏啃着指甲,脸上带着小女孩的顽皮,“我能在你这儿玩一会儿吗?家里太憋了,我不敢笑也不敢闹,连东西都不敢多吃。”
冯冯冷哼一声:少给我装成小可怜儿,你什么样我可是知道的。”
冯冯对关窈是带着一种怜惜的,一个以冷漠掩盖脆弱的小姑娘,倔强又坚强,是个好姑娘。但关敏——
当初拐子在火车站盯上了关窈,不,应该是关敏,那个看起来笑嘻嘻一脸单纯无辜的关敏,一番花言巧语就把关敏诱到了偏僻的巷子里蒙晕了。
冯冯去验货时,关敏蹲在地上背对着她,转过身来时脸上还带着欢快的笑,手里的簪子把那老婆子的脖子捅得全是窟窿眼。
“冯冯!”关敏尖叫一声,带着一身的鲜血,欢天喜地地扑进了她怀里。
这个关敏,杀人都带着笑。
冯冯以为是关窈受了刺激,却不料她自报家门,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她是关敏,和关窈住一个身体,就像两个人住同一间屋子,睡一张床。一个人醒了,就控制了这间屋子,另一个人就得乖乖在床上躺着。
关敏原本也是乖乖睡着的,某一天她就突然醒了,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关窈看到的一切,听到了关窈听到的一切,像隔了一堵肉墙看戏,戏外的人生精彩纷呈。
所以她一眼就认出了冯冯,她需要一个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不能一直躲藏在关窈背后伪装她。她想要坦坦荡荡地做她自己。
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是关窈牢牢掌控着这具身体,关窈聪明有天分,谁都宠着她,所以她敢给任何人甩脸子,除了关喜人母女,整个关家都心照不宣地等待着关窈做大当家的一天。所有人都在等待关窈疯。
关敏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为何非要逼疯了才能成为大当家?这是什么荒唐家规?不疯魔不成活,也许天才都是疯子,但关窈若不疯,就不会有关敏的存在。
关窈……是被姑姑逼疯的。
关窈只有一个姑姑,关家,也只有一个大当家——关晚秋,关晚晴是姑姑身体里的另一个人,一个是大姑姑,一个是小姑姑。
所以关晚秋在的时候,关晚晴永远也不会出现,关晚秋不苟言笑像个老学究,关晚晴嬉笑怒骂像个疯婆娘。一个人的身体里,分裂出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一个又一个的女疯子成就了关家的辉煌。
关喜人,没有制香的天赋,她的鼻子不值钱,连当疯子都不配。
关窈终于还是疯了,只是关家的人看不到了。关敏和关窈截然相反,唯一的相同的想法就是绝对不要回到那个阴森森的坟墓里去。一回去,掌控全局的人只会是关窈,关敏也许会像关晚晴一样偶尔出来晃一圈,但关晚晴什么也不是,只是关晚秋的附属品,一个疯了的证据罢了。关敏不想成为别人的附属品。
关敏对冯冯说了谎,她不是住在温暖的房间里,她是被困在一口寒冷黑暗的深井中。
井中的水一天天涨高,悄无声息地从她的脚脖子一直淹到了颈脖子。
水,太冷了,冻得她牙齿咯咯响,冷得她骨头都脆了。
她每天都在井里啃着直指甲,沿着头看着井口处的亮光。那是外面灯红酒绿的世界,热闹繁华,一个个的人影闪过,是关窈的亲人,朋友,是她不幸却又幸福的一生。
杀陈启的那一晚,是关敏第一次苏醒,睁开眼睛时她发现自己睡在床上,翻身坐起时,那个男人摸了进来。
她第一次杀人,熟练得像屠夫杀了一万次猪。杀人后,第一个念头是逃跑,远离这里,以关敏的身份重新开始。
但短暂的狂喜后,她开始昏昏欲睡,身体也有些不听使唤了,关敏怀疑是关窈和她在争夺身体,咬紧牙关拼了命地往外走,恍惚间,被廖三撞倒了,那一刻,她被撞得魂飞魄散,差点晕过去,回过神来赫然发现自己双手攀在井沿上——
十指扣得鲜血淋漓,身子悬在半空中正一点点往下滑。
寒气从井底涌上来,关敏仰着头看着井口上方廖三那张失魂的脸,发出了绝望的怒吼:“快扶我起来,快点——”
“对不住了……没,没撞伤哪儿吧?”廖三终于腾出右手握住了她的胳膊。
关敏顺着那股力道,双脚踩在布满青苔的井壁上,纵身一跃,爬了出来。
再睁开双眼,她又回到了身体中,这个混蛋男人,差点把她撞回井里。
关敏撇了廖三一眼,眼里多了几分厌恶。这里有太多关窈的记忆,说不准哪儿刺激到她就醒过来了,得赶紧跑!
关敏拍拍身上的尘土,从廖三手中抢过箱子,头也不回地朝着火车站的方向狂奔而去。
凝重的脸上布满了惊悸的冷汗,夜风吹干了汗水,空气清新,世界辽阔,万物正在苏醒。
关敏的嘴角扬起,大眼睛里噙着惊喜的泪水,憋了许久,终于放声大笑起来。
她重生了!
她再也不要回到那阴森寒冷的深井中了!
可惜——
冯冯坏了事。
关敏委屈巴巴地看了冯冯一眼,垂着头小声道:“我就知道你更喜欢关窈……”
冯冯冷笑:“关窈有心,你可没有。”
关敏甜笑道:“那关窈的心知道你杀了关一品吗?”
话音还未落下,冯冯一个响亮的耳刮子就扇了过来,关敏捂着脸,依旧带着笑:“这身子也是关窈的,你打我,就是打她。我痛,关窈也会痛。”
冯冯眼中都快喷出火来了,手却放了下来,好好好,这是她欠关家姐弟的。
当初冯冯对关敏的话半信半疑,但也把她留了下来,渐渐地,她发现关敏真的和关窈截然不同。关窈外冷心热,关敏却是外热心冷,不,关敏根本就没有心,这才是最令冯冯头疼的事。
冯冯极少忤逆老蒋头,但她偷偷把关一品藏了起来,因为关一品与小豆包长得太像了。她失去了小豆包,私信想要把关一品养在身边,养成了小豆包,就把他送到温太医身边。她每天都拿豆包给关一品吃,一边喂一边哄他:“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关一品。”
“你叫温庭玉。”
“不,我叫关一品,关一品!”
“温!庭!玉!”冯冯喝了酒,又吸了人血,整个人都癫狂了,一气一恼,血液翻涌,整个人都失去了理智,她疯狂摇晃着关一品的小身板,怒吼起来。
哪知关一品也是个犟脾气,拿着豆包就拍烂在了冯冯脸上,稚气的声音尖叫道:“我叫关一品!我不是温庭玉!我讨厌吃豆包!”
冯冯眼中红光闪过,单手掐着关一品的细脖子,用力把他举到了半空中,厉喝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是谁?”
关一品使出吃奶的劲儿用力挣扎,拼命用脚丫子踢冯冯,涨得青紫的脸已经变形,依旧哑着嗓子说:“关……关——”
他小,他贪吃,但他知道,永远也不能忘记自己的名字,一旦忘记了,他就会忘记过去的一切,他还要找娘,还要找姐姐,他必须牢牢记住自己叫关一品,一定不可以变成温庭玉,一定不可以喜欢吃豆包!
爆裂的血管让关一品的眼睛泛出了血丝,喉咙再也发不出声音,小脚无力地动了两下就停了,软软的脑袋歪在冯冯手上,他失去了知觉。
“嘻嘻。”身后突然传来了轻笑。
冯冯回过头去,一个人站在她身后,见着眼前这一幕,竟然还在笑。
冯冯惊出了一身冷汗,立刻松开关一品把他放在床上躺着,回过头来,关敏已经坐在桌边好整以暇地吃起了豆包,吃完了还吮吮手指头,一脸意犹未尽的表情:“死了?”
“他是你弟弟。”冯冯以为自己都够恶毒够无情了,这关敏比她更胜一筹。
“从血缘关系来看是,从情感上来说不是,他是关窈的弟弟,和我可没什么感情。”关敏拍拍手,坐到床边,看着关一品苍白的小脸,突然不说话了。
冯冯走到关敏身后,瞬间想要宰了她,至少这一刻,关敏必须闭嘴。
手刀劈在颈后,关敏扑倒在了地上,一滴眼泪竟然从她左眼滑落。
醒来后,她忘记了关敏的一切,重新变成了那个拒人千里之外的关窈。为了防止关敏再醒来,冯冯索性把关窈嫁给了白家,又把关一品送到了一对中西合璧的时髦夫妇家中,这个家庭冯冯挑了许久,夫妻俩都心地善良,重要的是有钱。
冯冯以为欠关窈姐弟的,也算还清了,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关敏竟然又醒来了。
关敏见冯冯并没有因为收了钻石对自己和善多少,又坦然地把钻石拿走了,还问冯冯要了两百块钱要去百货公司买几条好看的裙子,关窈的衣服几乎全是素色,黑压压的一片,关敏才不想当一个货真价实的黑寡妇。
“可惜不能杀,也不能吃。”
冯冯气呼呼地坐在了梳妆台前,愤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