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月,高悬夜空。
井然有序的法租界内,带着极有分寸的热闹,渲染着大上海的繁华与浪漫。
张妈在院子里摆了一桌果子糕点,拿着扇子,坐在角落里扇凉。
她种了一架葡萄,今年长势特别好,绿油油的叶子下藏着一串串晶莹的紫葡萄,搭的架子支了老高,架下还种了几株南瓜,枝枝蔓蔓,也结了果。墙角种了爬山虎和粉蔷薇,粉白粉白的花开得铺天盖地,风一吹,花瓣纷纷扬扬,香得人昏昏欲睡。
明月下,思源的玩偶们纷纷出来沐浴月光,叽叽喳喳,热热闹闹,大家也见怪不怪了,这孩子一双手,什么玩意儿做不出来。张妈心疼他瘦小使劲给他喂食,他总长不胖,个子也不见长,这让张妈十分泄气。
关窈依旧一身黑色旗袍,薄纱黑袖子露出莲藕似的胳膊,在香炉里丢了一块香,驱赶夏夜的蚊虫,微湿的长发散在背上,清冷的目光望着大门口,门房听差年纪大了正打着瞌睡,白二还未回来,想必又是和女朋友听戏或者看电影跳舞去了。
他不说,她也不问,两人都当起了闷葫芦。
焉知百无聊赖地往嘴里塞了一块糯米糕,突然惊醒了似的,赶紧从嘴里拿出来偷偷丢掉,她可不能胖。
杜蘅趴在露台上抽烟,小桌上放了一杯牛奶,她身子好起来后戒了咖啡,但烟怎么也戒不掉。看着孩子们热热闹闹玩做一团,她也露出了笑容。
都是她的孩子啊。白二、白焉知、白思源……一个个孩子都姓了白。关窈……媳妇也是半个女儿。如今大家都长大了,她看着再年轻,也是四十出头的女人了,她老了。
如果白怀信还在,娶了媳妇,孩子都会满地跑了。如果吴桂生还在,没准还能折腾出一两个孩子,可惜靠近她的男人都是短命鬼,一个个都死了,算命的说她八字奇硬,天生就是克夫命。克就克吧,她也没打算再找了。
她曾真心实意地爱过少爷,情窦初开,初试云雨,偷偷摸摸,怀了孩子,被毫不留情赶出了主人家的门。也不知道他死没?她还在等,等到白二有出息的那一天,风风光光地回去,白怀信去了,她还有白二!
她也半真半假爱过吴桂生,别人的丈夫。她逢场作戏,他偏偏爱得炙热,生生把两人都卷了进去。她为他受过苦,受过侮辱,等过他,恨过他,最后爱得生不如死,他倒是死得干脆,独留她一人肝肠寸断。
人死了,七天回魂,然后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希望吴桂生少喝一些,这一世他们没有缘分,下一生,总得要做一次夫妻才好。要明媒正娶,登报宣扬,要拍西洋的婚纱照,也要中式的八抬大轿……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掌心按压着眼睛,杜蘅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这都是命,她命不好。
门铃响了,廖三提着一兜新鲜水果开开心心来了,老远就挥手给大家打招呼,咧着满口白牙,穿着笔挺的新制服,愈发的意气风发了。
白二借了他一笔钱,写了一份报告搪塞了过去,钱送了上去,这件事也就平息了,还得了一个英勇表彰。
廖三给姑姑老家写了一封信询问下落,那头也迟迟没有回复,久而久之那担心也就淡了。一个人住在姑姑的宅子里,还翻出了一些银元和债券,他这才知道姑姑还挺有钱。
把白二的钱还上后,又费了一番心思打点巡捕房上上下下,调离了那个冷部门。
临走时,他偷偷带着一瓶酒和老黄喝了两杯,临走时,又给了老黄二十块钱,求着老黄给他算个命。
老黄喝得晕晕乎乎,摸了他的骨头又给他算了一卦,说经此一劫,他未来的人生会格外顺遂,只要不干伤天害理的事,他寿命可活八十八。
廖三追问姻缘,老黄掐着手指头,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狐疑的表情,浑浊的双眼盯着廖三,粗糙枯瘦的手在他脸上更为细致地摸了起来,又把他双手拖到灯下翻来覆去地看,吐出了一句飘忽的话:“你没有姻缘。”
廖三蒙了:“啥叫没有姻缘?”
“就是你这辈子都不会结婚,没有老婆,没有一男半女。”老黄也有些吃惊,把二十块钱放在了他手心里,“我这钱都拿得心虚得很,要不,你拿回去吧。”
“不不不,黄老,您能不能说详细点?我才二十二岁,外头女人那么多,我怎么就没有老婆?”
“这就是你的命。”
“命?我不信命。”廖三又掏出十块钱和那二十块一起塞进了老黄皱巴巴的口袋中,“喜欢我的姑娘也不少,信不信我明天就可以娶一个回家。我有房子,有职业,薪水也不算低,长得也帅气,愿意嫁我的大姑娘能从这儿排到霞飞路你信不信?”
老黄笑出了漏风的牙齿:“不要问我信不信,而是你信不信。当然人的命数也会有变,比如你非要对着干,明天就去娶个姑娘,但你心里过得去?娶一个不爱的人,就为了能打破那个命运?”
“不……我不想。既然命数会有变,我的姻缘也就还有救吧?我不信命,我信人定胜天。我一定会娶自己心爱的女人。”廖三拽着拳头,高举手臂,一副要与天与命斗到底的样子,然后一口饮尽了杯中辛辣的白酒。
老黄的笑容突然凝固在了脸上。遭了,两杯酒下肚就忘了好歹。算命摸骨只能说个大概,有福或是有劫,万万不能说得详细通透。他无意说出了廖三的寿命和姻缘,怕是泄露了天机要遭劫了。
廖三拍了拍老黄的肩,甩着长胳膊离开了。
当夜,老黄下班就被一辆车子给撞了,瞎了双眼,断了左手,巡捕房的工作也丢了,廖三再没见过他了。
自此以后,廖三更加卖力工作了,吃了过去耿直的亏,整个人都变了,拍起洋人马屁也得心应手了起来,得空了还学起了英文和法文,誓要飞黄腾达娶关窈。
他聪明地藏起了自己的心事,知道白二反对也怕关窈反感,再不提喜欢关窈的事,反而更能大大方方地上门来找大家玩,时不时提点好东西来,算是报答白家人的救命之恩。
廖三性格活泼,说话逗趣,一贯刻薄的焉知都很欢迎他,还经常给思源带点木头来,进门也不忘给门房递一根洋烟。杜蘅本来就很喜欢开朗的廖三,白二交心的朋友也就这一个,杜蘅也当他是自己的儿子一样疼。白家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个个都喜欢他。
“廖三哥!”焉知欢快地冲上去,抢过他手里的果子,欢呼了一声,这才瞅到他藏在背后的大束百合,“哟,真不愧是巡捕房的人,也学洋人送花呢。”
“见你们家花瓶多,刚好路上看到花贩子收摊,就把百合都买了。”不知为何,他一见到那请冷冷的百合就想到关窈,说话间,眼神已经追了过去。
关窈一手托腮,一手拿着小竹签轻轻拨着香炉中的余烬,见他来了,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张妈上前接过花,笑道:“你也是赶得巧,今晚月亮好大家都出来玩,过两天中秋节了,蘅姐昨天还念叨备着多准备点吃的,让你过来和咱们一起过节。”
“一定来。”廖三哈哈一笑,借故坐在了石桌边,问关窈,“白二呢?”
关窈懒洋洋答道:“谁知道呢。”
突然张妈在客厅喊了一声:“小姐,你的电话。”
原本没精打采的焉知立刻兔子一样窜进了客厅,抱着电话,警惕地盯着张妈:“张妈,请避嫌。”
张妈挥挥手:“去去去,谁爱听。”
“白二——”廖三正愁没话说,白二披着一身月光回来了。
关窈身子一抬,又坐了下去,白二提了几盒月饼放在石桌上,刚要开口,关窈起身就走了,发丝扫过白二的脸,打得有些疼。
“怎么最近你总往外跑?”廖三拉他坐下,“交女朋友了?谁家的小姐?还是女学生?长什么样?好看吗?有照片没?”
“别胡说八道,是正事。”白二拍开他的手,“你的事怎么样了?那个杀手还找过你没?”
“没有,可惜了那么漂亮的女人竟然是个心狠手辣的杀手。”廖三啧啧感叹。
“这大上海什么奇人异事都有,漂亮女人当杀手更好行事。”白二不足为奇。
“那女人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岁……”廖三细细回想起来,“长得不像汉人,也不是洋人,一只眼睛泛着绿光,美是美,瘆人得很。”
蓝凤凰!
白二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