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蘅给杜叒打电话，无人接听，和焉知上门逮人又扑了个空，立刻气势汹汹地到日租界附近的烟馆一条街挨个找。烟馆里都是大同小异的屋子，摆满了烟榻，还有些是通铺，躺着一排排的烟鬼，正不知天地为何物地吞云吐雾。
杜蘅掏出手帕捂住鼻子，皱着眉头嫌弃地掀开油腻腻的帘子，连找了几间屋子都没见着杜叒，焉知胆子大，甩着大辫子就往里头钻。光鲜亮丽的两人在这乌遭遭的地方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时不时有人投来怪异的目光。
一个瘦巴巴的男人盯住了焉知，敞开的短褂露出了两扇排骨胸，裤脚挽在脚踝，赤脚穿了一双黑布鞋，抹了头油的脑袋散发着腻人的香气，雪花膏把脸涂得白白的，但依旧是贼眉鼠眼惹人厌。此人名叫黄狗子，是这烟馆的打手。
焉知猛地回头，泼辣地瞪了他一眼。
黄狗子咧嘴一笑，露出了亮闪闪的大金牙——两颗。
“小姑娘来这儿抽烟的？”男人搓搓手，又靠近了些。
焉知冷冷一笑：“本小姐就是抽烟，也不会到这低档次的地方。”
黄狗子见她不好惹，也就讪讪的走开了，小姑娘锦衣华服，怕是个不好惹的货。
杜蘅嗅着那烟味，脑袋都晕了，揉了揉额头，正要出去透气，突然看到角落里躺着一个胖子，不是杜叒是谁？旁边还坐了一个腰粗臀肥的女人嘻嘻笑着给他烧烟泡，杜叒闭着眼，一脸享受。
这个王八犊子！
杜蘅捡起榻上的蒲扇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也不声张，就狠狠地打，一边打一边掐，气得满脸通红。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自甘堕落！敢情问着她这个冤大头要钱就是抽大烟来了！
混账狗东西！
杜叒正抽得晕乎乎的，挨了好几下打才回过神来，一看是杜蘅，吓了一跳，索性也被逮着了，花了钱的烟总要抽吧，立刻又要去抓烟枪。
杜蘅气急，抡起烟枪就在他脑门上狠狠敲了下去，杜叒唉唉叫唤了两声，捂着脑袋的手摊开竟然有几丝血迹，立刻眼泪汪汪地嚎了起来：“姐——”
“你也知道我是你姐，王八犊子，赶紧给我走！”杜蘅也顾不得什么淑女风范了，爬上烟榻就揪杜叒的耳朵，用力往榻下扯，两人拉扯间，一只手搭在了杜蘅肩头。
“大嫂子。”
杜蘅一回头，就看到了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胖脸，挤成一团望着她。
打得满头大汗的杜蘅眼睛一愣，耸掉肩头的手：“你叫谁啊？”
“哟，以为认错人了呢？杜家大嫂子多年不见，竟然越活越俊俏了，不像我们山窝里头出来的，糙头糙脸老得快。”胖女人亲热地拉着杜蘅的手，摸了摸她腕子上的玉镯子，咪咪笑着盯着杜蘅的眼睛。
“你认错人了吧？”杜蘅嫌弃地拍开她的手，怒瞪道，“少和我套近乎，谁是你大嫂子，这上海滩的骗子我可见多了，别来这套。杜叒，赶紧走——”
胖女人退到了一边，不住在杜蘅身上扫来扫去，焉知跑了过来，和杜蘅一起拽着杜叒就往外走。黄狗子急忙凑到胖女人身边，两人嘀咕了几句，黄狗子迅速跟了出去。
杜蘅咬着牙，招了两辆黄包车，把杜叒丢了上去，吩咐焉知盯着舅舅，自己单独坐了一辆跟在后面，屁股刚坐下，就打了个哆嗦。
烈日高照，她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咬着牙一直打着寒颤，煞白的脸上双眼怒瞪，双手拽着衣角，抽筋了一样僵着。
杜蘅的肩膀疼得像被烈焰烧了一下，胖女人就像索命鬼，把她的肩头的生命灯都拍熄了，她苦心经营的一切瞬间就魂飞魄散了。
十二年了！那些抛之脑后的往事，早已埋到十八层地狱了，没想到……没想到竟然会在这大烟馆碰上了……真是……真是冤家路窄！
“太太到了。”黄包车夫笑眯眯地转过头来，被杜蘅魔怔似的表情吓了一大跳。
杜蘅抱住双臂，长吐了一口气，打起精神，塞给车夫三角钱，摇摇晃晃下了车，高跟鞋一崴，脚踝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焉知扶着晕乎乎的杜叒，嘴里不停地骂，时不时在杜叒胳膊上揪两把，一回头见杜蘅蹲在大太阳地下久久没有起来，喊了一声：“蘅姐——”
杜蘅挣扎着坐在台阶上，埋着脑袋冲着她挥挥手。
焉知把杜叒丢在沙发上，给他倒了一杯水，又骂了几句，把门狠狠一关，走了。
没多久，门又开了，阳光刺眼地照在杜叒的脸上，他晕乎乎叫唤道：“小祖宗，把门关了吧，我眼睛疼……你也别骂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那人没有吱声，屋里一阵悉悉索索声后，热乎乎的帕子盖在他脸上。
杜叒一惊，抬手就抓住了一双熟悉的手，心惊肉跳地睁开眼，巧芬含着泪，灰头土脸地望着他。
杜叒还没来得及开口痛骂，巧芬已经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腿，嚎啕大哭了起来。
杜叒扬得老高的巴掌，终究没有舍得打下去。
巧芬哭了老半天，见杜叒完全安慰的意思，只得悻悻起身像老妈子一样收拾屋子，铺床叠被，还在厨房里倒腾出了两碗面，一碗搁在沙发边的小桌上，她自个儿站在厨房稀里哗啦几口就吃完了。
外头的天，一点点暗了。
杜叒坐在沙发上屁股也没挪一下，巧芬高大的背影在厨房磨蹭着找事做，偶尔回过头心虚地来看一眼，小桌上的面凉透了糊成了一团，他一口也没有动。
天黑透了，巧芬烧了一盆热水端到杜叒跟前，埋着脑袋给他拖鞋脱袜子洗脚，根本不敢抬头看他一眼，怕他说话又怕他一言不发。
杜叒没上床，巧芬也不敢睡，局促地蹲在马桶上不知如何是好。
她跑了没几天，住进了一家旅馆，怎么也找不到卓少爷，手痒痒没忍住又去打了两场牌，怕钱放旅馆不安全，全部装进了包里，结果赌运奇衰又打惯了大牌，一晚上功夫五百块钱直接输掉了三百八，一身冷汗地出来吃了夜馄饨，准备结账给钱，手摸了个空，身旁的手提包不知何时被人偷走了。
在外头过得提心吊胆，又惊又怕中反而把卓少爷想清楚了，他就是个死骗子！
原以为离了杜叒，她一样吃香喝辣，但镜子里那张脸让她死心了。她真的一点都不美，年纪也大了，除了杜叒，哪个男人会这么眼瞎拿真心对她？找到当初舞厅的领班，还没开口，就说这里的小池子容不下她那么大的千年老王八，当初巧芬离开舞厅，没少得意，如今一报还一报，活生生被羞辱了个够。
她彻底想通了，不管杜叒怎么打她骂她，她都不走了。不管这个死胖子是真有钱还是假有钱，至少他重话都舍不得对他说一句。他有一口粥，大半碗都是给她喝的。外头那些小白脸，都是没心肝的东西！身子不好没事，减减肥就行了，让他把大烟戒了，两人踏踏实实过日子！胖子不是还有个有钱的大姐吗？横竖饿不死。趁两人还能动弹，赶紧折腾一个孩子出来，他娘的，再也不走了。
她一进这屋子，就打定主意了。就是死皮赖脸，跪地求饶，也不走了。
在浴室躲了半个小时，外头还是没有动静，巧芬轻手轻脚出来，屋子里一盏灯也没开，眼睛扫了好一会儿，发现杜叒还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她早已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还翻出了一瓶过期的香水喷了个够，都说两口子床头打架床位和，只要过了今晚就行了，她不信那个死胖子不爬上床。
她提着一口真气摆了个销魂的姿势躺在床上，累得浑身酸痛眼皮打架了，身后还没动静，自己反倒是睡着了。这一夜，她踏实得梦都没做一个。
第二天，她诈尸一样翻身坐起，手习惯性一摸，身边被子冷冰冰的，杜叒压根没来过，蹑手蹑脚往客厅看，没人。伸长了脖子望了一大圈，都没人。
巧芬悻悻回到床边坐下，脑袋一偏，看到台灯下放了五块钱，心头一暖，终于踏实了。
两人刚开始过日子的时候，杜叒给菜钱都是五块五块的给，特别大方。
这盏灯是她带来的，花团锦簇的绸缎灯罩绷成了一朵花的形状，边缘处坠了一圈水晶，一开灯，水晶立刻星星一样亮了起来。这灯是进口货，花了她五十块钱，心疼了好久。对她来说，这盏灯就代表了幸福。
巧芬立刻喜气洋洋地梳妆打扮，装扮到一半，叹了一口气，真踏实过日子，就不能在那些胭脂水粉衣服首饰上花钱了，她得做个朴素的女人了。脱下红艳艳的裙子，穿了一件灰条纹旗袍，提着篮子就去菜市场像个主妇一样精挑细选讨价还价买了蔬菜水果和鸡蛋，她得把两人的身体养得好好的，等胖子气消了，就跟他提结婚的事，一定要刊登在报纸上，喜气洋洋大大方方的结婚，生他个十个八个孩子，热热闹闹的。
欢天喜地盼了一日，杜叒天黑了才一脸疲惫地回来。
桌上菜已经凉了，巧芬赶紧去热了一遍，还倒了两盅酒。
杜叒坐在她对面，垂着头，不看她，也不拿筷子。
巧芬的心，又悬了起来，她也垂着头，揪着帕子，眼眶里的泪珠子都快落下来了。
“我今儿去问了医生怎么戒大烟，反正得脱一层皮，我犯瘾了你把我绑在椅子上，熬过三天就好了。还去托一个朋友找了个司机的工作，一个月三十块钱。老蒋头那儿我抽大烟欠了点钱，不少，但你也别怕，我总会想法子的。实在不行，我去求我姐。赚钱不容易，你以后也省着点，汽车是我姐家的，我得还回去。这房子租金太贵了，我供不起了，过了这月得搬去小弄堂里住了。我是个没本事的男人，你掂量掂量吧，要走我也不留你。”杜叒端起酒杯，冲着巧芬扬了扬，“不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咱们相识一场也是缘分。”
巧芬沉思片刻，咬了咬牙，也端起了酒杯：“我过了太久的苦日子，穷怕了，在男人堆里滚一身泥都没人会心疼的那种，又是个舞女，不清不白的，长得也不好看。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我也怕你给我的好日子好不了多久，所以拼命花你的钱，把你当个冤大头，我嫌弃你胖，嫌弃笨，嫌弃你活儿不好……”
杜叒哈哈大笑，抿了一口酒，偷偷抹了一下眼角，似乎是笑出了泪花。
巧芬吸了一口气，狠狠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但我他妈又是个什么东西，你把我捧在手心里，我他妈还真觉得自己是仙女儿了。”
她揪心地看了杜叒一眼：“就是你赶我，我也不走了，咱们省吃俭用的过。我的钱被瘪三给偷了，你给我买的粉钻还留着，那些首饰能典当的我都去典当了，你安心把大烟戒了，踏踏实实找个活计，我除了跳舞笨，其他活儿都会，我去服装厂当女工去。搬就搬，我小时候一家十来口人挤在漏水的小屋子里不一样活下来了。你不抽烟，我也不打牌了，谁再碰那些东西，把小指头给砍下来。”
杜叒肥大的手掌撑着脸，偷偷抹泪。
巧芬也扑在臂弯中，无声地呜咽着。
一桌的菜，又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