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三也看到了一束光。
那束光就是关窈。
他缩在阁楼里好多天了,洋医生上门候诊,说着怪异的中国话,却也让人如沐春风,不该问的绝对不问,但对伤口护理吩咐得格外仔细。
张妈张罗大家子饭菜,忙碌得像一只蜜蜂,带着温和的嗡嗡声,白二问要不要多请个帮手,她也不愿意,说外人在家不放心。大家都是过命交情,忙不过来,关窈和焉知也会搭把手,如今多了个受伤的大男人,张妈也是累得直锤腰。
白二逢年过节总会给她多包些红包,换季置换衣裳,张妈也和大家一起去服装店挑料子做新衣,规不比家中女眷差多少。关窈买胭脂水粉,也会给张妈捎一份。她出门总是光鲜亮丽漂漂亮亮的,谁也不信她是别人家的老妈子。
张妈,很知足了。不说和太太小姐们一个等级,至少她在这白家也是举足轻重了。想到这里,她便愈发的能干起来了。能干到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比如,这个躲在阁楼里的年轻小伙子喜欢大少奶奶。
廖三总是艰难地挪动身体到窗边,把脑袋探出去,撑着下巴,一脸傻笑地盯着关窈的一举一动。
她洗了头会在大树下打秋千,摇晃中,原本湿润的头发会在风中一点点晾干。
长长的,瀑布一样的黝黑长发在风中飞舞,她的脸在发丝中若隐若现,她不喜欢笑,脸上的表情总是淡淡的,冷冷的眉眼,像清冷的梦,只有那红润的唇是活泼软糯的,在她的黑衣黑发白肤中,跳出了妖艳的红。左眼下一颗不动声色的泪痣,仿佛前世不小心在她身上留下的蛛丝马迹。
廖三的双眼追逐着,追逐着,带着胆怯,生怕惊动了她。
她爱看书,坐在躺椅上,有太阳的时候会仔仔细细晒她的书和花,只有对着它们的时候,她才会笑,那样冷的脸笑起来竟然有几分天真,嘴角扬起,脸上深深的酒窝唇角浅浅的梨涡突然就涌了出来,甜得让猝不及防。
大约是知道笑起来太甜有失分寸,所以她是不大爱笑的。
天气好的时候,她在树下细细碾磨那些干花干草,闭上眼睛,弯腰伸手把味道往鼻尖送,或增加或减少分量,像个精准的老师傅。
几只蝴蝶贪恋那香,不依不饶地围着她翩翩起舞。
她也不赶,双唇张合着,似乎在与那蝴蝶商量着什么,不多会儿,蝴蝶便飞走了。
廖三只觉得她是仙女儿一样的人物,世间万物都不如她动人,单单只看着她都觉得心惊肉跳,非得捂着胸腔不可,怕那颗心子跳出去。
“不在床上躺着,瞎看什么呢?”白二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了门口,惊得廖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没……躺久了透透气。”
白二扶着廖三回到床边,关窈轻叩了三声门,手里拿着一个香囊。
“我配了一些止痛宁神的香,夜里可以睡得好些。”
一股清香立刻涌入了房内。
“多谢多谢。”廖三赤红着脸,只觉得自己嘴笨,挣扎着要去拿,关窈见他行动不便自己走了进来,两人站在屋子中央,手都停在了半空中。
“客气了。”关窈把香囊放在他手心,目光越过他,落在了白二身上。
白二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缓缓起身,坐在了桌边,看着那枚绣了“安”字的黑红香囊,倒了一杯茶,也不喝,只在指尖转悠。
“坐啊。”廖三有些艰难地往桌边移去,关窈顺手扶了一把,两人齐齐坐下,逼得白二不得不挪了一个位置。
“好些了吗?”关窈撇了白二一眼,轻声问道。
“好多了,多谢多谢。”廖三轻咳两声,抢过白二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一杯温茶灌下去,脸上的红总算退了,说话也自然了些。
“每个人体质有异,如有不适,一定要把香囊丢掉。”关窈给他续了一杯茶,叮嘱道。她头发已经干了,在脑后绾了一个松松的髻,簪了一枚碧绿的玉簪,真好看。
廖三只扫了一眼,就匆匆低下了头。他不敢直视她。
“不会不会,我身体可好了,我从小就喜欢花啊草的,香喷喷的多招人喜欢啊。”廖三嘿嘿一笑,斗胆看了关窈一眼,关窈破天荒的也笑眯眯地望着他。
这一笑,廖三又呆住了。
白二翻起一个茶杯,倒了一杯局外人的茶,吹了吹有些烦人的茶梗,凑到嘴边慢慢喝,一边喝,一边笑:“我记得你小时候一闻花就打喷嚏的,可得小心些。”
关窈似笑非笑地看了白二一眼,两人目光撞了一下,又不咸不淡地别开了。
“嗨,那时候我鼻子有点不好使,总爱打喷嚏,花是无辜的。哈哈哈哈。”廖三在桌下狠狠掐了白二一把,白二毫不客气回踩了一脚,疼得廖三嘶了一声,赶紧把手松开了。
“我记得你是要偷花送屠夫家的春梅?”白二面带微笑,望着廖三。
廖三瞪他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春梅?谁是春梅?”
“北街口菜市场卖肉第三个摊子后脑勺长了一个大痦子的方屠夫家的女儿方春梅。”白二气也没喘一口。
关窈的脸上同样带着若有所思的微笑,看看白二,又看看廖三,左手撑着脸颊,眼睛里有亮闪闪的光,她是真的笑了。
“我……我……”廖三挣扎了半天,吐露了实情,“是春梅喜欢我,老背着他爹塞肉给我,又说不要钱让我送她一束迎春花,比起肉钱,我当然宁愿送花啊。”
关窈笑出声来:“你倒是个实诚人。”
“我当然是。”廖三挺直了腰杆,很是骄傲。
得了佳人鼓励,廖三鼓起勇气,看了白二一眼,背对着他,凑近关窈,压低声音,仿佛只说给她一人听:“咱们几年前在平乐县见过的,记得吗?”
白二的眉毛微微一挑,狭长的眼睛眯了起来。
“哦?”关窈正襟危坐,认真听了起来。
“咱们还撞了一下,那晚我爹发烧我去买药,跑着跑着就撞着你了,你提着一个大箱子,往车站的方向走。记起来了吗?”廖三着急了。
关窈撑着脸颊,似乎在认真回忆。
“记起来了吗?”廖三觉得关窈的答案至关重要,他心心念念了好几年的人,只是一个相撞就改变了他一生决定的人。她可不能忘啊。
“大晚上的,能看清谁啊。”白二淡淡补了一句话。
“你闭嘴!”廖三直接捂住了白二的破嘴,继续用炯炯有神的双眼紧盯着关窈。
“哦……记起来了。”关窈笑得很甜美,“原来是你呀,大晚上的不长眼。”
“是不是?是不是!”廖三快速松开白二,猛拍大腿,“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啊!”
“有缘千里来相会嘛,这不又碰上了吗?”关窈瞅着脸都笑烂了的廖三,声音柔柔的。
“对对对!无缘对面不相逢。”廖三刚接完,就想狠狠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白二的脸沉了下去。
“只要你不嫌弃和一个寡妇做朋友,那咱们还是有缘分的。”关窈瞄了白二一眼,继续道,“你是小叔的朋友,也就是我们大家的朋友。安心在这里养伤,吃的住的哪里不舒服你和我们说,祝你早日康复。”
白二低着头,煞白的脸上缓缓出现了一点血色,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添了半杯茶,徐徐喝了下去,身心总算舒坦点了。
廖三有些傻眼了,连连摆手:“不嫌弃不嫌弃,你看,我和白二从小就是朋友,他都不叫大嫂,我也就不讨嫌了,也叫你名字吧。人生还长,别把那些丧气话挂嘴边了。”
“那是自然。你们聊,我先走了。”关窈收起笑容,神色平静地站了起来,俯视着白二,“小叔最近经常出去约会,想必是交了女朋友了,晚上在家吃饭吗?张妈都念叨了,做了你爱吃的菜,却不见人回来。”
白二的心咯噔了,心虚地望了关窈一眼,她懒得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她前脚刚走,廖三就无力地瘫在了桌上,哀嚎连连。
白二掀开衣角,翘起了二郎腿,呷了一口茶道:“哟,这是怎么了?刚不兴高采烈的。”
“唉。”廖三叹气,“你说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好容易见着了梦中情人,还是你大嫂。”
白二撇撇嘴,理了理衣领,不置可否。
廖三捂着鼻子,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恋恋不舍地把香囊塞入了枕头下,半靠在床头,一脸生无可恋:“不行,我不能放弃,就算她间接地拒绝了我,等我发财了,我也一定要轰轰烈烈地追求她。白二,你不反对你大嫂再嫁吧?”
白二瞪了他一眼:“当然——”
“我就说嘛,咱们俩可是铁打的好哥们儿——”
白二重重把茶杯搁在桌上,义正言辞:“当然——反对!她生是我白家人,死是我白家鬼。你想都别想!”
“你还是不是朋友?”廖三锤床怒吼。
“是朋友我才劝你死了这条心,你们俩不适合。看你刚才强忍打喷嚏的样子,你能忍一辈子?关窈可是随时身上都香气四溢的。”白二半真半假道。
“我……”廖三不服,但也找不到辩驳的词语,久久才憋出了一句话,“你不懂。”
白二皱眉看他。
“你不懂,你没爱过女人你哪里懂,我和她那一撞,整个魂儿都飞了。那晚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找到她,我要和她在一起,我要娶她。时间晚点也没关系,我可以等。老天对我还是很好的,嫁人了又怎么样,寡妇我也不介意,我就认定她了。这辈子我就和她耗上了。”廖三声音低低的,他从没这么正经过,他的爱就像外头的大太阳,热辣而直接。
“你认真的?”
“废他妈话,我从没这么认真过。”廖三笑了,眼中晶晶发亮。
“不行的。”白二不再看他那清澈的双眼。
“你等着吧,行不行,还得关窈说了算。”廖三哼哼了两声,“出去出去,我得睡一会儿。疼。”
他的心,真疼了,比那天挨了一下还疼。
“阿——阿切!”他那不争气的鼻子又打了两个大大的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