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
门房突然被一阵悉索声惊醒,以为来了贼,掀开铺盖拿起棍子就冲了出来,灯光下,一张清冷的脸转了过来。
门房赶紧把棍子藏在了背后,轻声道:“大少奶奶,这么晚您还出去?要我叫车吗?”
关窈摇摇头,也不说话,拉开小门走了出去。
门房心里嘀咕,却也不敢多事,掩上小门,重新躺了回去。
“大姑姑,你为什么从来都不笑呀?不开心吗?”关窈的声音变成了清脆的女童声,步伐也变小了,整个人的姿态变成了女童的模样。
“大姑姑,为什么你从来都不和小姑姑一起吃饭呢?你讨厌小姑姑吗?哦,我就知道,你不仅讨厌小姑姑,你还讨厌我爹,我娘,我爹大大小小的老婆们,你都讨厌,你也讨厌我,讨厌关喜人,讨厌关一品……你讨厌我们所有人。”
“大姑姑,到底是你疯了?还是小姑姑疯了?我也会疯吗?不,不行,我不能变成一个小疯子。”
“小姑姑,我想走。我不要做大当家,关喜人才是太太生的,我不是。关喜人疯就行了。”
“爹,你真没用。”
“娘,你也没用,女人不可以又美又蠢。你挑男人的眼光真差,你应该再生一个女儿,在关家,生儿子是不行的。娘,要跑,得一起跑!”
关窈脸上童稚的表情缓缓褪去,露出了灿烂得怪异的笑容。
“那个船夫不是自尽,是被我推下湖的。娘和关一品跑在前头,我对船夫说,你不死,关家会让我们全部沉塘。我推了他一把,他没有挣扎就掉了下去。船夫水性好,但我知道他爱我娘,既然爱,那就得死。”
“哈哈哈哈哈哈……”关窈哈哈大笑,状若疯癫,“当然不是关窈杀的,是我。”
白思源小小的影子从她背后站了出来:“你到底是谁?”
关窈俏皮地眨眨眼,捏了捏白思源的小脸蛋:“我是另一个关姐姐呀。”
“关姐姐从来不会这样大笑大叫,你到底是谁?”白思源用力拍开她的手,戒备地盯着她。
关窈伸伸懒腰,扭了扭脖子:“我说了呀,我是另一个关姐姐。我们住在一个身体里,我是她,也不是她。她呀,又冷又犟,我呀,爱笑爱闹,我一点都不喜欢她。她睡着的时候,我就会醒,她醒了,我就得老老实实睡着。但有时候我们俩也会同时醒着,这可说不准。可憋死我了,总算醒过来了。”
白思源一脸惊恐,步步后退。
关窈的笑容渐渐消失,脸上恢复了往日的神态,她声音淡淡的:“好了,思源,不吓你了,我知道你跟在身后。焉知最近剧团排练,我跟着去看了两场,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姐妹俩的角色还挺有意思,准备试试看,在家里怕吵着大家,所以才出来练一下。观众多了,我就紧张,想想还是算了,我不适合当演员。咱们回家吧。”
白思源盯着她,左看右看,关窈微微一笑,揉了揉他的头发,白思源长长松了一口气。原来关姐姐在练戏啊,不过演技可比焉知姐好多了,焉知就知道抓着头发大嚷大叫,屋顶都快给她掀下来了。关姐姐性格的确不适合人多,但她又漂亮又聪明,选花都皇后都够格。
关窈牵着白思源的手,悄无声息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白二又出门了,温知夏早就不带司机和保镖了,两人开着车,能从早玩到晚,温知夏依旧是一头热,白二总是不咸不淡的样子,温知夏也毫不在意,他救过她性命,单是这一点就足够她喜欢他一生一世了。以前他总躲着她,如今也不躲了,虽然也是一脸勉强的样子,但他越勉强,温知夏就越来劲,非要和他结婚不可,一辈子那么长,她这么一个活泼可爱时髦美丽的大姑娘,就是石头也该捂热了。
温知夏把上海滩最有名的老裁缝叫来了家里,准备做嫁衣,她虽然洋气,但也觉得中国人结婚还是得凤冠霞帔的好,婚纱照得去英国人的照相馆拍,然后和白二坐着游轮去欧洲玩一圈。
二两金听她兴致勃勃的聊,手里的梳子停了下来,喃喃了一句:“傻孩子。”
温知夏撅着嘴巴:“以前吧我像个老爷们儿到处玩,你们担心我嫁不出去,如今我好容易找着了一个看得顺眼的漂亮男人,你又说我傻。金妈妈,你和我爹是不是存了心不让我嫁呀。”
二两金放下梳子,神色温柔:“不,你必须得嫁。不过咱们温家不是嫁女是招婿,你不用去白家做媳妇,洞房花烛也在咱们温家。到时,温家还得送一批聘礼去白家,结了婚,你那白二就是咱们温家的人了。”
温知夏拍手道:“这样最好不过了,我可不想去别人家伏低做小。白二长得漂亮,钱不是问题,白家不同意做上门女婿,我就一点点往上添钱,添到他们点头为止。今晚我就和他说。”
当晚,两人约好去舞厅跳舞,白二推辞了,温知夏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在家里生了一晚上的闷气。
白二被老蒋头叫去了养鲛馆。
老蒋头依旧坐在轮椅上,多日不见,身子似乎又枯瘦了。
最近老蒋头诸事不顺,自从那些试验品逃了以后,一连出了好多起伤人杀人事件,虽然派了手下去清理,但还是惊动了各租界的巡捕房,不知是谁告密,法租界的黄老板竟然找他谈了话,又顺便敲打起了最近丢烟土的事。老蒋头连连否认,只说自己是个寓公,哪有那样大的本事。战战兢兢送了一大笔钱,烟土也不敢出手了,伊万诺夫的实验花了几乎一万大洋,除了那可以防晒的面霜,毫无进展。
科学,有时也讲究运气。伊万诺夫如是说。
老蒋头想要一枪崩了这个毛子,但看着一动也不动的老太太,最终还是放弃了。要想成就大业,必须让老太太能说能动,不然那些前朝的遗老遗少王公大臣是不会相信的,别说送银子了,那些徒有虚名的大臣们是请都请不动的。谁会和一个老太监往来?更何况这太监是真是假都不知道。
如今只能靠白二了。
老蒋头冲着白二微微一笑招招手,这次他的身边没有提灯笼的阮天兵,自从出了逃亡事件,他谁都信不过了。
白二走过去,握住了老蒋头枯瘦的手,两只手都冰凉得很。
“你和温知夏已经见过长辈了?”
“上次送她回家,见到了一个老妈子,并未见到温百万。”
老蒋头嗯了一声:“温知夏今年腊月初二就满二十,她八字奇怪,是个短命的命格,如果生日当天不成亲,就会早亡。”
白二有些惊讶地看了老蒋头一眼。
“所以他们家一定会催促结婚,这也是为什么我敢推你去接近温大小姐。温家,等不起。”老蒋头摩挲着扳指,笑得自信满满。
“成亲后——”白二欲言又止。
老蒋头看着波平如镜的水面,声音也十分平静:“成亲后,温百万会暴病而亡,温大小姐会变成一个疯子关进疯人院。她不能死,死了,乱七八糟的亲戚就会冒出来分钱了。她活着,温家的一切才是你的。”
“明白了,干爹。”白二听话的点头。
“乖。干爹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以后的一切都是你的。那几个孩子大了,心也野了,翅膀硬了的鸟儿就得飞,我留也留不住。”老蒋头右手握着拳头捂在嘴边,咳嗽了几声,白二立刻脱下外套披在他肩头。
老蒋头推着轮子来到池边,他取下挂在轮椅上的长鞭递给白二:“如果那两只妖物不听话,就用鞭子给我狠狠地打!”
“是,干爹。”白二甩了甩鞭子,真沉。
“滚出来——”老蒋头冲着池子怒吼一声,夜风扫过几片梧桐叶,飘飘荡荡落在了水面上。
两个美艳的头颅顶着梧桐叶缓缓冒了出来,琉璃冲着白二邪魅一笑,白二站在老蒋头身后眨了眨眼。
——西装好看。
——长衫好看。
——你要成亲了。
——你会死,都会死。
——不,你们都会活。
——你们注定了流离失所。
——你们会浴火重生。
……
白二嘴角一直带着浅浅的笑,一片树叶缓缓落了下来,白二抬手轻轻接住。
几乎同时,琉头上的梧桐叶消失了。
老蒋头厌恶地看着它们,质问道:“白二能和温知夏结婚吗?”
琉躲在璃身后,嘻嘻一笑:“腊月初二成亲。”
璃抚摸着琉的脸,把它推到了身后,冲着老蒋头露出了獠牙:“白家人会死。”
“我不管他们死不死,我只想知道能不能拿到温家的钱!”老蒋头与鲛人的对话全在脑海中,他知道白二根本听不到。
“温家女婿自然能拿到。”
“但会死。”
……
老蒋头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下去,能拿到钱就够了。等事成之后,他非要亲手打死这两个妖物不可,这样的邪祟,留在身边始终是个祸事,但他也万万不会把它们献给任何人。这是他豢养的畜生,生是他的,死也是他的。
琉和璃最后看了白二一眼,慢慢沉入了水中。
阴沉着脸的老蒋头回过头来时,已经面带微笑。
白二也同样笑着回望着他,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父慈子孝之感。
白二鞠躬拜别,踏着夜色离开了养鲛馆。
——答应我们,事成之后,还我们自由。
——你才能自由。
——老蒋头要杀我们,也会杀了你,他会杀掉所有人。
——阻止他。亲手杀了他。
一叶,成交。
温宅。
温百万正在给两个灵位上香。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娇小的身影闪了进来,她解下披风跪在了地上。
“温太医。”
抬起头来的小脸,赫然是不施粉黛的冯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