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太医。”
冯冯的脸上看不到任何风尘之气，那股撩人的妖娆与妩媚也没有了，洗净铅华的她恢复了本来的面目，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干净的小脸上眉眼带着稚气，眼中噙着泪，穿着一件琉璃色的旗袍，黑披风落了在地上。
温百万点了点头：“来，给小豆包上柱香吧。”
冯冯点了三根香，深深鞠躬后，这才把香插在了小牌位的香炉前。
“小豆包，姐姐来看你了。”冯冯拿出一盒豆包，眼里含着泪，语气却是欢欢喜喜的。
一听此言，温百万也笑了：“所以你们俩玩得好，都爱吃。”
冯冯眼角的泪水突然就滚落了下来，她赶紧抹掉，温百万别开脸，轻轻拍了拍冯冯背，把披风拾起来重新披在了她单薄的肩上。
“老蒋头发现烟土不对劲没？”
“还没有，他不敢卖，法租界的黄老板找了他麻烦，这样大量的烟土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买家。那些试验品惹的麻烦已经让各租界起疑，只要调查下去，总会查到他那儿去。老蒋头彻底没钱了，伊万诺夫的实验把他老本都败光了，他养的那些孩子也转卖了。他疑心本就重，现在阮天兵刑天将我和蓝凤凰，他一个都信不过了，更别说秀凝了。如今，老蒋头的全部希望都压在白二身上了。”冯冯裹了裹披风，冷笑道，“压他娶你女儿呢。”
“那白二什么来头？”温百万坐在椅子上，二两金端了两杯热茶进来，冯冯给她作了一个揖，二两金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就再没进来过。
“只是一个长得漂亮的年轻人而已，以前在平乐县见过，他杜蘅母亲是个漂亮的交际花，舅舅杜叒在老蒋头手下当差，吃喝嫖赌样样来。杜叒拿了姐姐一家子的照片来老蒋头这里卖乖，老蒋头让杜叒把他们哄骗来了，养了一阵子，就推白二出去骗钱了，试过几次，从没失手过。白二性子阴沉，不是个绣花枕头，但要说多聪明也没有，一家子都掌握在老蒋头手中，他只能乖乖听话。”冯冯坐在椅子上，轻轻喝了一口茶，道出了白二的底细。
“是不是绣花枕头，都是将死之人了。”温百万湿润的目光望着两个牌位，“很快……他们欠我妻儿的命，就要还回来了。”
冯冯死死攥着茶杯盖，咬牙道，“您放心，就是拼尽我性命，也要给小豆包报仇！”
“我这个行尸走肉一样的东西，吊着这口气，不就是靠着这一腔子的恨吗？”温百万苦笑一声，“你大可不必为了小豆包把这一辈子都给虚耗了，你是小姑娘，应该快快乐乐的活。”
冯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坚定：“我这一生，只有温太医把我当个人看，只有您想着把我带出宫，只有小豆包当我是姐姐……我在别人眼里，是猪狗都不如的下贱货色……温太医，我知道我不是个良善之人，但请你相信我对小豆包的一片心。是他们亲手毁了您的家，也毁了我的家！毁了我重新做人的机会！这仇，不共戴天！”
温百万冰冷的掌心压在她头上，喃喃道：“傻孩子。”
冯芬抬起头来的小脸上，早已满是泪痕。
距离温宅数公里远的法租界边缘的一处巷弄中，一身疲惫的杜叒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了家。
他一天到晚都在开车，腰背酸痛不已，今天实在疼得厉害了，给老板告了假回来休息一天。知道巧芬一定睡了，他轻手轻脚地开了门，狭窄的客厅暗暗的，睡房里亮着昏黄的灯，巧芬怕黑，睡觉也爱开着她那盏水晶台灯。
杜叒望着那束光，心中一阵温柔，喝了一口凉水，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他的脚停在了门口——
灯光下一个梳着分头的奸夫正睡在他的枕头上，半张嘴打着呼。
巧芬呆呆地靠在床头，目光缓缓落在杜叒身上，眼皮一跳，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喃喃喊了一声：“胖子……”
杜叒转身就走，巧芬只穿了条底裤跳下床追了过来：“胖子，你听说我——”
床上的奸夫也醒了，见势不妙，掀开被子就穿裤子。
杜叒从灶头提了一把剔骨刀冲了过来，巧芬光着胳膊不知怎么拦他，随手扯过一条围裙挂在身上勉强遮住身子，压低嗓子求他：“胖子……胖子……”
奸夫两条腿钻进了一个裤腿中，刚走两步就跌在了地上，杜叒推开巧芬扑上去就要砍奸夫，巧芬拼命扯住杜叒的裤腰带，奸夫顺势往后一退，慌张中把台灯打了下来——
屋里一黑，几乎同时，杜叒爆出了一声怒吼：“我操你娘——”
巧芬从他腋下钻过，挤进逼仄的睡房，抬手架住杜叒的胳膊，冲着奸夫大喊：“你死人啊，还不快滚！老娘不欠你了，你他妈赶紧滚！王八蛋！”
杜叒一听奸夫要跑，一脚揣在巧芬身上，尖刀直接捅了过去——
奸夫慌乱间抓着巧芬挡在了跟前，刀尖“噗嗤”一声直接捅在了巧芬身上。
她咬着牙，叫也没叫一声，手乱糟糟地在空中挥了几下，似乎想要把奸夫赶出去。
杜叒适应了黑暗的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握着的刀子，缓缓地松开了手——
奸夫趁着杜叒愣神，光着身子推开窗子就跳了下去。
“我……我的灯……”巧芬的手摸索了好一会儿，终于按亮了台灯。
灯罩摔凹了一半，水晶珠子也散了一地，但灯泡还好好地照着，照亮了巧芬胸前插着的那把尖刀，还有缓缓流出的一股子温热的血。
杜叒愣得像一尊肥胖的雕塑，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巧芬喘着气，一点点挪到床边，指尖拼命从床垫下拿出了一叠钞票，满头大汗地跌坐回地上，又看看自己胸前的刀子，疼得嘴角抽了抽，缓缓道：“这男人……是我以前欠的八十三块钱的赌债……忘了……今儿下午给碰上了……想着如今，如今日子这么苦，我典当的那些首饰有七百多块……够咱们过些日子了……养孩子，也，也够了。我想着，睡一觉能抵债，我就不想给他钱了……得攒着给你，给你生儿子……我太蠢了……其实他脱了衣裳我就反悔了，但，但他不依不饶的……胖子……胖子，你别哭啊……你听我说，杀了我没事……咱们两口子……你赶紧去找，找你姐……死胖子，老娘让你别哭了……你这个，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巡捕房问，你，你就说是我偷汉子……对不起你……被你逮着了，一时想不开，我自尽的……别给我穿衣裳，偷人就得有偷人的……样子。”
巧芬的手指头蘸着流到肚皮上的鲜血，一笔一划地在床单上颤巍巍写了几个字——
自杀谢罪。
罪字，巧芬没写完最后一个笔画，就在杜叒怀里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