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连滚带爬往家赶，杜蘅和焉知先到，喊了几声张妈，无人应答，又发现门房不知所踪，杜蘅暗叫不好，怕那门房伙同张妈偷了东西跑了。她又气又急，匆匆往里赶，一个不稳，脚下一滑狠狠摔了下去，脚踝传来咔嚓一声脆响，杜蘅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焉知连忙来扶，被杜蘅一带，也摔了下去。白宁渊刚进门就看到两人摔做一团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门房提着一笼热包子，口中哼着的小曲儿骤然停了。张妈挽着一篮子新鲜的菜，吓得丢了菜篮子就扑了过来。
家里的车还停在温家大门口，白宁渊让门房去拦了两辆黄包车，和张妈一起把杜蘅送去了医院。焉知和焉知在街头随便塞了点东西在肚子里，也往医院赶。
人都走完了，关敏这才慢腾腾从楼上下来，她换了一身紫红色的旗袍，披着狐裘，摇曳多姿地去了俄国人开的理发店折腾了大半天，毫不留情地剪掉了一头长发，又烫了时下最流行的卷发，镜子里的她明眸皓齿，宛如新生。
杜蘅躺在病床上，面如死灰，脚踝骨碎，得动手术，这小半月是别想出医院了，就算回了家还得养两三个月，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面面相觑，只觉心灰意冷。
白宁渊压低嗓门，交代了几句，张妈留在医院陪伴杜蘅，他带着白思源和焉知回到白家，给了门房一笔钱，让他回老家，若有人问起，就说主人一直没回来。只半天功夫，白宁渊就在日租界找了一处僻静的宅子，悄悄雇了一辆车，天黑就搬了过去。
病房中，杜蘅做完了手术，迷迷糊糊睁开双眼，一张大胖脸子凑了过来，亲昵道：“大嫂子，你醒啦？这好端端的，怎么把腿给摔了？”
是何拉姑！她竟然做了这家医院的看护妇！
杜蘅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麻药的劲儿还没全过，身体不受控制一般微微颤抖着。
何拉姑轻轻压着她的手，抚摸着她手腕上的玉镯子，轻飘飘道：“上回和嫂子都没来得及说两句话就散了，如今可有机会好好聊聊了。”
杜蘅想说话，舌头不听使唤一样堵在嘴里，只能眼睁睁看着何拉姑抹下她的镯子堂而皇之戴在了自个儿的手腕上，冲着她微微一笑，说出了一句话：“那天晚上，我看到你了。”
杜蘅打了个寒噤，突然看到何拉姑身后探出那个死鬼男人湿漉漉的脑袋，满脸的冰渣子，冲着他咧嘴笑。
何拉姑按住她抖个不停的肩膀，绞了个热帕子给她擦了擦汗：“大嫂子你放心吧，那事儿我谁也没说，我那痨病男人也死了，两个都是混账东西，不值一提。”
男人惨白的手顺着何拉姑的胳膊缓缓伸了过来，猛地拽住了杜蘅的手腕，冰凉的触感带着东北冰天雪地的冷。
杜蘅的泪水从眼角缓缓滑落。
“大嫂子就在这儿安心住院吧，有我伺候，你放一百个心。你别和我见怪，虽然我干的都是脏累的下贱活儿，比不得你身娇肉贵，该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别不好意思。我还有事求大嫂子你，一切等你腿好了再说。”
杜蘅看着何拉姑的脸和男人重叠在了一起，他们戴着他的桌子，冲着她一起咧嘴笑：“幸亏你们走了，不然表哥的尸首拉出来非吓死你娘俩不可！那眼珠子哦，瞪得铜铃那么大，一脸的不甘心，两只手鹰爪子一样勾着，指甲全翻了，鬼爪一样吓人！大家都说表哥死得冤，死不瞑目，两只眼睛怎么也合不上，村长带头凑钱请了两个和尚做了三天三夜的法事才把那眼睛给捂上了……嫂子，你别怕，人都去了那么久了，就是做了鬼也来不了这十万八千里的大上海！”
男人在狞笑。
何拉姑也在狞笑。
他们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杜蘅绝望地锤着床沿，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
病房门口，面无表情的张妈立刻换上笑脸走了进来。
杜蘅看着她，宛如看到了观世音菩萨，抓着张妈的手，终于哭出了声音。
她的噩梦，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何拉姑是杜蘅老公的表弟妹，两表兄弟关系不睦，一个住在村这头，一个住在另一头，何拉姑路过他家门口都会吐两口唾沫，为了争老人留下那点薄产，两兄弟打得头破血流。杜蘅杀死的男人娶过一个老婆，生孩子难产死了，他在城里挣了两年搏命钱，认识了一个拐子，花了血本把杜蘅娶回了家。弟弟娶了五大三粗的何拉姑，见了这样一个貌美如花的年轻嫂子，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许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的恩怨，不过两个字：嫉妒。
何拉姑一回到家就翻出那张油腻腻的通缉令，当初来上海时，随手撕了两张裹了猪肉干塞进包袱里，如今只剩下这一张了。
杜蘅的画像印在通缉令上，罪名：杀夫潜逃。
杜蘅男人死的那晚，何拉姑丢下痨病的男人去黄狗子家偷情，腻歪了大半夜才偷偷回村，没想到她竟目睹了杜蘅把男人塞进井里的一幕。何拉姑自己不清不白，不敢声张，原想等这事过了再敲杜蘅一笔，没想到娘俩逃了个无影无踪。
隔了一天，何拉姑成了发现尸体的人，村长吓得报了官，县长带着师爷和仵作来，联想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杜蘅母子，加上何拉姑把平日夫妻二人的不睦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杜蘅杀夫的通缉令就这样贴满了县城各个村的大街小巷。
何拉姑的痨病男人死了以后，她跟着黄狗子来到了上海滩，没想到，杜蘅还是没能逃脱她的手掌心。
黄狗子瘫在床上抽大烟，何拉姑把事情始末一说，手腕上的镯子晃了晃，黄狗子搂着她亲得吧唧作响，连连夸她是个能人。
子夜，白宁渊一身疲惫地从廖三处回来，两人喝了两杯，廖三也赞成白家现在日租界躲一阵再说，温百万这边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会盯着。
大厅里，白思源抱着一截木头细细雕琢着，见他回来，喊了一声：“二哥。”
白宁渊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你这声二哥我可担当不起。”
“二哥别笑话我了。”白思源眼中含着泪，“这一翻天覆地的折腾，真是吓人，只是没想到还能见着我爹最后一面……”
一身酒气的白宁渊沉默了。
白思源叹气：“二哥你别怪我瞒你，事情太过蹊跷，我怕说出来会吓着你们。孤苦伶仃漂泊了这些年，又得了这个怪病，受了许多苦。要不是遇到关姐姐和你……”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等蘅姐出了院，咱们到重庆去。现在到处都在打仗，只怕上海也不安全了。”白宁渊正说着，突然天花板的灯泡啪一声炸了，火花四溅中，他抱住了白思源的头，玻璃渣滓落了他一身。
走到卧室门口，白宁渊这才发现脖子有些疼，抬手一摸，一缕血丝顺着指尖滑了下来。
昏暗的床上坐着一个女人，他没有开灯，轻轻走了过去。
女人的手臂顺着他的手掌站了起来，簇新的卷发随着呵气如兰的声音飘荡在他耳边：“我们一起走吧。”
“啪——”白宁渊突然拉亮了床头的台灯。
关敏触电般松开他，惊愕地用手遮住双眼，手掌缓缓放下来的瞬间，她听到了白宁渊冷漠的声音：“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