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
摇晃的板车上，尸体随意地叠在一起。
板车一掀，尸体被抛在了布满残碑破坟的乱坟中。
冷月照在地上，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铁青着脸，早已死透。
夜枭蹲在枝桠上，发出凄厉的鸣叫。
那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入夜了才收住，乱葬岗与那繁华的上海滩遥遥相望，静得像另一个世界。
午夜，白宁渊冷得打了个哆嗦，猛抽了一口气，睁开双眼，挺尸般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难以置信地摸摸自己湿漉漉的衣裳，又抬头看看夜空那轮月亮，赫然看到细细的雪从夜空飘然落下。
“月亮雪，一般人可看不到。”墓碑后，一个清冷的声音传了过来。
关敏的脑袋冒了出来，手里抓着一个骷髅头，轻轻晃了晃：“咱们竟然没有死，可见不一般的人了。”
“二哥……”焉知的声音嗡嗡传来，“你把白思源拉开，他要压死我了！”
白宁渊急忙把白思源抱起，他也悠悠回过气来，一把搂住白宁渊，带着哭腔喊了一声：“二哥！”
“别怕，没事了。蘅姐呢？”白宁渊把白焉知也拖了起来，话音刚落，杜蘅就扶着一块半塌的破碑摇摇晃晃走了过来。
大家靠着墓碑，纵有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说起，只感慨万千地望着细雪，眼中渐渐潮湿。
这样的冬夜，这样寒冷的乱葬岗，死过一回的人，竟然一点都不怕了，只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过去的恩恩怨怨，就如这雪花一般，轻且凉，落在这苍茫大地，眨眼就化了。
杜蘅通红的双眼，环顾着几个孩子，温柔道：“咱们回家吧，抓紧把家里的财产处理一下，离开他娘的上海滩。”
“舅舅呢？”焉知小声道。
杜蘅怔了怔，叹气道：“他自己做的孽，自己先熬着吧。等咱们躲过了这一劫，再回来找他。”
大家彼此搀扶着，跌跌撞撞走了大半夜才从这鬼打墙一般的乱葬岗走了出去。
雪停了，天迟迟不亮，月亮又躲进了乌云中，几人越走越远，乌云在头顶越聚越多，突然天雷滚滚，倾盆大雨轰然而下。
大家抬手遮着脑袋，被雨打得一路逃窜，但闪电却长了眼睛一样不依不饶地追着他们劈，雷声轰隆，像在击鼓打气，劈得众人惨叫连连，好容易培养起来的温馨气氛，被雷劈得左躲右闪，直想骂娘。
杜蘅一路哎呀呀抱头惨叫，焉知的辫子都被劈燃了，她气得指着老天爷就痛骂三字经，哪知又一个巨大的闪电劈得夜空骤亮，硬生生把雨幕撕开了一个巨大的伤口，惊得她瞬间闭上了嘴。
白宁渊背着白思源灵巧的左躲右闪，刚要提醒大家别往树下躲，立刻就听到轰隆一声巨响，一步之遥的大树被生生劈断，燃起几簇火焰后，很快被雨水浇湿了。
大家面面相觑，焉知连连扇嘴，给老天爷赔不是，杜蘅搂着她，也不断作揖：“您老人家有怪莫怪啊，小囡囡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
这一番折腾下来，天总算亮了起来。
出了乱葬岗又是一片树林，好容易绕出去，大家早已累得只有出气的份儿了。为了避免人多目标大，决定分开回家。杜蘅带着焉知走，白宁渊保护白思源，关敏表示一个人完全没问题。
众人刚散开，雨势就小了，大家越离越远，雨竟然缓缓停了。
乌云散尽，地平线处露出了一丝红光，太阳缓缓升了起来。
白宁渊望着阳光，眯缝着双眼，心中隐隐不安。
日租界。
昏暗的房间中，杜叒看着窗缝外透进来的一缕阳光，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他的手臂上好几个针孔，吗啡给他消除痛苦的同时也消除了他的记忆。
他已经想不起巧芬的样子了，偶尔对面的舞厅里响起音乐时，他脑海中会有一些模糊的记忆闪动。他记得姐姐外甥外甥女……但更多的，也想不起来了。
他又犯起了烟瘾，自暴自弃地放纵着人生，浑浑噩噩地躲在租界中伺候着老蒋头。
老蒋头躺在床上，睡得像一具死尸。
他的洋房被烧垮了，孝子贤孙们也早就不见了，那场大火给他留了一身恐怖的疤痕，也懒得再装低沉的男声了，老蒋头被打回原形后反而自然地用尖细的嗓子使唤着杜叒。
他懒得再掩饰自己太监的身份，索性对杜叒和盘托出了一切。
时代的车轮碾压着岁月，军阀混战，王朝更迭，属于他的旧时光全然没有了希望。
他一手建立的江山轻易就被击跨了，唯一的精神支柱竟然也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人偶。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也糊涂了。那些热热闹闹的前尘往事真像一场大梦，让他稀里糊涂了好久，但至少他还有钱，还能用吗啡和烟土掌控着杜叒这个软弱的胖子。
老蒋头在鲛人那里吃过那么多的亏，早就应该明白的，所谓的命运不过是鲛人的妖言，命运其实从来都掌握在自己手中，但他相信了那两只邪祟的鬼话，被它们牵着鼻子走。现在他才回过神来，鲛人早已恨他入骨，那些真真假假诱他入局的话只是为了复仇，为了把白二那个孽障安插在他身边，悄无声息地夺走他的一切。
万万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冯冯那个小贱人竟然是温百万的人。老蒋头在上海滩混了这么多年，哪里能料到温百万竟然就是当年的温太医。
昨晚，他在温宅门口躲了一夜，不用进去，也能猜到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当初那个温文尔雅的温太医竟然计划了这样一个贯穿几十年的复仇，他想起了温太医手中的银针，软软的，细细的，扎进头皮都让让人毫无知觉。温太医的手艺如此精湛，就是因为他能让人“无痛”，他却忘记了，精通医术的人，恰巧也最能知道哪儿“最痛”。
老蒋头输了，但这桩恩怨还没完。
他狰狞的脸上露出了阴阴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