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埋完尸体的白焉知和白思源提着钱去赌坊救白宁渊,哪知赌坊大门紧闭,门上贴着关张的告示,白思源掏出一根细木条在锁眼中捅了几下,大锁咔哒一声开了。
赌坊中一片昏暗,街灯照进来,隐隐有些亮光,室内一片狼藉,桌椅翻倒,空气中透着一股血腥气。白焉知用力嗅了嗅,这是死过人的味道。
白思源脚下一滑,差点摔倒,低头一看,地上一大滩血迹,流成了一个人形的轮廓。
白焉知及时拉住他,笑道:“看这样子,真得舅舅那样的胖子死了,才会流这么大滩血吧。”
刚说完,两人都笑了,笑着笑着,都沉默了起来。
一面墙上立了个大柜子,白焉知随手拉开,一团黑影滚了出来,两人尖叫着抱成一团,亮光照在地上,一个胖乎乎的脸,嘴角扬着,似乎还带着笑,满身的鲜血已经干涸,黏黏地粘在袍子上,裹着纱布的手掌可笑地抱在胸前,尸体已经僵硬了。
“舅……舅舅……”白焉知捂住嘴,难以置信地跪了下去,摇着杜叒的胖手臂,那种冰凉的感觉让她的心钝钝地沉了下去,舅舅死了,那是死人才有的冰凉和沉重。
这个烦人的舅舅,最讨厌了,连自家人都要坑,谁的钱都要骗。除了抽大烟吹牛皮他什么都不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副自己多了不得的样子,其实就是个耸货!他连老婆都只会挑五大三粗的下等舞女……他只会给大家增加麻烦,不是要钱就是要东西……
白焉知从来瞧不起这个舅舅,但不知怎么,今夜她忽然想起兄弟姐妹几个在院子里和舅舅踢毽子的时候,舅舅那张脸,带着讨好的笑,有些快乐又有些小心翼翼的小眼神。他剥了几个炒板栗,换走了二哥的小汽车。
这样一个——讨人厌的舅舅,以为会恶人活千年的混账东西,今夜就这样孤独地倒在了地上。
两人找了一个毯子裹着杜叒的尸体,累得满头大汗才找了一辆黄包车,一左一右夹着杜叒,把死人当活人一样带回了家。
杜蘅一看到杜叒的尸体,直接哭得晕了过去。
关敏本来在睡觉,一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声走出来一看,杜叒的尸体躺在屋檐下,已经现出了尸斑。焉知和思源累了大半夜,眼窝发青,身体都摇晃了,关敏挥挥手让他俩回去睡觉,其余的事交给她处理。
关敏一个电话招来廖三,把杜叒的尸体塞进后备箱中,往殡葬馆去了。
廖三不明所以:“怎么回事?”
关敏满不在乎地摇头:“我也不知道。”
廖三见她没有一点难过的样子,也欢喜了起来,“关窈”时髦洋气的打扮他很喜欢,过去她性子太冷了,连靠近都有点紧张,如今的她像换了个人,变得格外爱笑,也让廖三原本死了的心又复燃了。
两人一路说笑,回来的路上还去喝了一杯咖啡,看了一场电影。廖三没有提白宁渊,关敏自然也不会说,两人宛如男女朋友,挽着手臂格外亲密。
杜蘅受了打击,一直躺在床上落泪,焉知和思源准备好了饭菜,又给她喂了药,这才出门寻找白宁渊的消息。一连去了三个丐帮聚集处,折腾了两天,才从一个小叫花子手里得到了一点蛛丝马迹。
小叫花子说,那日天还没亮,就看到一辆车停在一座老宅子前,把一个捆得像粽子的男人丢了下去,又被一个漂亮的小姐姐甩进了院子里。小姐姐一手拿烟,一手丢人,力大无穷。
白焉知带着白思源跟着小乞丐到了那座老宅子,瞬间倒抽了一口凉气,竟然是温宅!
杜蘅刚睡下去,就梦见了杜叒,心里一痛,又落了一番泪。
正抽泣着,何拉姑和黄狗子已经冲进大门骂了起来,先是骂张妈,又骂杜蘅,气势汹汹地吵嚷着要拖杜蘅去巡捕房,吓得杜蘅挣扎坐起想要反锁门,还没下床,何拉姑就骂骂咧咧地冲了进来。
“哟,大嫂子好福气,太阳晒屁股了还在睡?张妈呢?我要和那个死婆娘算账,盒子里竟然只有几百块钱,打发叫花子也不能这样?!”何拉姑双手叉腰,小山一样伫立在杜蘅跟前,扯着嗓子喊道,“也不怕嫂子你知道,咱们是无冤无仇的人,我为什么为难你,还不是张妈给了钱!那种狼心狗肺的婆娘,亏你还给她穿金戴银的,没想到那吃里扒外的东西,连我也骗。嫂子,你说,张妈在哪儿?!”
杜蘅蜷缩成一团,只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
黄狗子躲在何拉姑身后,环顾了四周,盯着那张漂亮的大铜床,贼眉鼠眼地瞟着杜蘅的脸,那楚楚可怜的模样格外惹人爱。
“张妈……张妈出去了……”杜蘅深吸了一口气,假装镇定。她不能怕,越怕越露怯。
何拉姑瞪了她一眼,插着腰,转身出去了,就是把这屋子翻一转,也得把张妈揪出来,顺便翻一翻,这屋子里值钱的东西全都带走!
黄狗子没有跟出去,反手掩上门,笑嘻嘻地靠了过去:“大嫂子,你别理那个胖婆娘。说来咱们也是亲戚,你放心,有我在,那婆娘不敢把你怎么样。”
杜蘅抓紧了被子,警惕地盯着他。
“你看你男人也死了这么久了,孤儿寡母日子也难过,何拉姑那种人也敢对你蹬鼻子上脸,我也是光棍一条。只要你不嫌弃,可以跟我,以后你们家的日子保证太太平平。”
杜蘅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你是何拉姑的男人,我可不敢跟她抢。”
黄狗子满不在乎地挥挥手:“那婆娘你放心,我直接打发她走。只要你给我一句大实话,咱们就是一家人。”
他坐在床边,手不安分地伸进被褥中,寻着杜蘅冰凉的小手,亲亲热热地摸了起来。
杜蘅反手握住他粗糙的手指,看了一眼门口,扬高了声音:“但是拉姑对你这么好,你不能说不要就不要她啊,你这个男人也太没良心了!”
黄狗子也慌了,结结巴巴道:“啊哟我的大嫂子,你小点声儿。”
一边说,臭烘烘的嘴就往杜蘅脸上凑,急吼吼地把另一只手也伸进了被窝。
杜蘅仰着头,任他亲着,眼睛盯着门口的何拉姑,露出了冰冷的笑。
何拉姑尖叫一声炮弹似的冲上来,揪着黄狗子的衣领就把他摔在了地上,骑坐上去,伸出爪子就挠在了他脸上:“一个死瘸子你都要,没出息的狗东西,没见过骚娘们的X的是不是?!”
黄狗子被挠得嗷嗷直叫唤。
杜蘅冷冷看着,摸到了枕头下的枪,刚要扣动扳机,黄狗子突然翻身跳起,和何拉姑厮打起来,杜蘅一枪正中黄狗子手臂,再开枪已经打了个空,何拉姑扑过来抢过枪,却不知道怎么使,甩给黄狗子,骂道:“钱还没拿到手,就他妈打了老娘!狗东西!快去找钱,今天就是把她嘴掐烂了,我也要问出个三五八万!”
一边说,一边用胖手在杜蘅脸上死命地掐着,痛得杜蘅尖叫了起来,用尽全力去捶打何拉姑的胖脸,两人抓扯着头发撕扯在一起,杜蘅哪里是对手,很快就被打得毫无还手之机。
突然,何拉姑脑袋一痛,回头赫然发现白思源举着花瓶又砸了过来,她抬臂一格,花瓶碎裂在地,肥胖的身体朝着白思源扑了过去。
杜蘅大喊:“思源,快跑——”
白思源兔子一样冲了出去,没跑几步,何拉姑飞起一脚,瘦弱的白思源直接被一脚踢下了楼梯,痛得昏了过去。
白焉知和黄狗子还在楼下围着桌子绕圈圈,黄狗子想开枪,但白焉知一个清秀的小姑娘他也下不去狠手,抱着占便宜的心忍着手臂的剧痛一边嚷一边追。
白焉知看着多宝阁灵机一动,引着黄狗子追了过去,趁他不留神,直接推翻多宝阁把黄狗子死死压在了地下,捡起地上的枪冲着黄狗子的脑袋就是砰砰两下,又把没子弹的枪藏起来,在厨房里抽了一把刀憋着一口气就往楼上跑。
何拉姑狠狠掐着杜蘅的脖子,有了要她性命之势。
杜蘅铁青着脸,彻底晕了过去。
白焉知累得有气无力,不料一刀扎歪,只划破了何拉姑的棉衣,她转身就抽了焉知一个大嘴巴子——
白焉知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何拉姑不依不饶地抓扯着她的头发,左右开弓狠狠抽着耳光,一边打一边喷着唾沫星子骂道:“小婊子,打你奶奶!吃了豹子胆了!今儿你奶奶我给你点教训,让你知道什么叫害怕!一家子都是骚娘们儿,没一个好东西!”
白焉知的脑袋麻木地随着她蒲扇大的巴掌摇晃,两个脸蛋肿了老高,扇破的嘴角不断流着血。何拉姑打红了脸,下手愈加狠了。
突然何拉姑的发髻被人大力扯住,一把刀飞快划破她肥厚的喉咙,鲜血瞬间喷了出去。
被打懵的白焉知尖叫一声,大梦初醒一样,疯狂扇起了何拉姑的巴掌,一下下用力打着,一边打一边哭。
何拉姑被人提着头发,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脖子中的鲜血一点点流干。
雪白的小手一松,何拉姑小山似的身体倒了下去。
关敏举着沾满鲜血的尖刀冲着白焉知挑了挑眉毛,白焉知扑进她怀里,哭着喊了一声:“大嫂!”
关敏愣了愣,用力抱住了她。
白思源扶着墙,摇摇晃晃走了进来,也一头扎进了关敏的怀中,关敏抱着两个人围在杜蘅床前,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
杜蘅悠悠转醒,看着他们,双手捂着脸,许久才发出了呜咽声。
“没事了,蘅姐,那男的被砸死了,女的被我割喉了,事情都解决了。舅舅的尸体我让廖三拉去殡葬馆了,现在咱们逃难,再设灵堂什么的也不行,一切我都安排好了,等事情过去了,再去好好祭拜他。”关敏语气平静。
杜蘅只得点头,比起那两个半大的孩子,现在也只有关窈能商量事情了。虽然她是买来的儿媳妇,但风风雨雨这么多年,还能凑一块儿,也是真正的一家人了。想到这几日经历的一切,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二哥没死,他被抓到温家了。蘅姐,你放心吧,我们一定会二哥救出来的。”白焉知抹了一把泪,抓着杜蘅的手安抚道。
杜蘅抽泣道:“等过了这阵,咱们一家人走得远远的,离开这吃人的上海滩!我现在才知道什么花花世界什么家财万贯都不如一家人好好活着来得踏实。”
经历了这番波折,即使知道了彼此的真实身份,杜蘅反而更坚定了一家人在一起的决心。白二就是她的孩子,焉知和思源也是她的孩子,连关窈都和她贴心了不少。
夜里,关敏又给廖三打电话,拖了两具尸体出去,直接甩进了黄浦江中。
江水翻滚,关敏给廖三讲了个大概,却没提白宁渊被抓进温家的事,只握着廖三的手,含情脉脉道:“我们结婚吧。”
只要和廖三结了婚,成了夫妻,关窈就再也不能醒过来了,因为她无法面对白宁渊,只有断了他们的情路,她才可以永远霸占这具躯壳。
廖三点了一根烟,腿翘在车窗外,烟头的明明灭灭中,他透过缭绕的烟雾深情地望着关敏,久久没有回答。
与此同时,白二被关在屋子里,百无聊赖地玩起了剪纸,一张白纸剪了一个圆,往空中一抛,圆在半空中定住,隐隐散发着光辉。
又剪了几只蝴蝶,在房间里扑闪着翅膀飞了起来。
冯冯坐在窗户边摇晃着脚丫子,望着屋子里的月亮,又望望天上的月亮,突然觉得这白宁渊还挺有趣,被揍了一顿也不喊痛,关屋子里也很平静,反而问她要了一叠纸和一把剪子剪纸玩儿,原来是个心灵手巧的小伙子。
“讲讲我大哥吧,他走的时候我还小,什么都不知道。”白宁渊一挥手,蝴蝶冲着冯冯飞了过去,绕着她一圈圈打转。
冯冯伸出手指一边逗蝴蝶,一边笑:“你哥?不就是个任性的男人,喜欢上了自己的丫鬟杜蘅,但是杜蘅喜欢你爹,年轻大少爷哪里争得过老谋深算的老爷子,于是乎,父子翻脸了。杜蘅怀了孩子被赶去了奉天,你哥再大些又追去奉天当兵了,还不是为了找她,得了鼠疫,被温太医救了,就跟着回来了。你哥哪里知道温白两家的恩怨情仇,不过是有恩报恩,随波逐流,倒是一个真汉子。你哥……是个好人。”
白宁渊也笑:“我大哥从小就是好人。”
话音刚落,蝴蝶抖落了一堆粉尘,轰几声闷响,蝴蝶瞬间化作火球把冯冯团团围住,蝶翼扑腾,冯冯眨眼就被火球裹住,烧了起来。
白宁渊刚冲出去,就被飞身而来的冯冯拦住了去路,火光中,她的头发和衣衫迅速被烧尽,皮肤发出焦臭,脂肪爆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我说过了,温太医回来了才能决定你的生死,你逃不出去的,就别惹我生气了!”冯冯拔出一根手腕粗的小树,怒不可遏地挥了过去,白宁渊险险躲开,两人在院中追逐打斗。冯冯身上的火逐渐熄灭,她又被烧成了焦人,依旧挥着树干追打着白宁渊。
温知夏在楼上冷冷看着,枪口对准白宁渊不断移动,却始终狠不下心开枪,恨恨地倒在了床上,用被子捂着脑袋,破口大骂了起来。
“闹够了没有?!”二两金的声音刺破夜空,沙哑地传了过来。
冯冯吐吐舌头,赶紧溜走。
白宁渊满头大汗地站着,想了想,重新把小树栽了回去,胸前的伤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恢复好了,连医生都觉得堪比奇迹,感叹年轻人天赋异禀,活力,满满。但白宁渊望着这幽深的温家大宅,想起了那晚的惊魂,心中十分不安。
此刻,关敏久久没有等到廖三的回答,心中也十分忐忑。
抽完了一根烟,廖三收回脚,淡淡道:“如果不是你模样身材完全没变,我几乎怀疑有人伪装了你。我约你看电影,你兴致勃勃,但关窈是不喜欢看电影的。她也不爱喝咖啡,她喜欢喝茶。你们走路的姿势也不一样,关窈喜欢走我左边,但你一直走在我右边,她从来不与我有肢体接触,你却挽着我的胳膊十分自然。关窈几乎不怎么笑,你实在太爱笑了。我喜欢看你笑,我也喜欢你活泼欢乐的样子。但我知道,你一定不是关窈。”
关敏懊恼地抱着脑袋:“你们男人怎么一个个都这样啊?笑不好吗?看电影喝咖啡不好吗?走路挽着你不好吗?你们为什么都更喜欢那个冷心冷面的关窈呢?我哪里比不上她了?!我和关窈是双生胎,共用一个身体,她掌控这具身体的时候我就得在寒冷的古井里待着,我醒过来了,她就得消失!我叫关敏,她叫关窈,解释太多真的好累。”
廖三恍然大悟:“那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
关敏犹豫片刻:“女人总要结婚的吧……结婚就可以生活在一起了。你不喜欢吗?我们可以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看电影一起喝咖啡。你不心动吗?”
廖三点头:“的确让人心动,我也真的很开心。但爱不等于简单的心动和开心,我爱关窈很久了,不是开心,是见到她第一眼,就觉得心里像被人用石头压住了一样,是痛。我和她第一次见面就撞在了一起,她离开了平乐县,我也是为了她才来的上海。”
听到此处,关敏的嘴角扬起了笑意,捧着廖三的脸,轻声道:“我知道那晚,我们撞在了一起,箱子跌了一地,我的手帕掉了,你捡到了吗?”
廖三眼中的神往变成了迷茫。
“那天晚上和你相撞的那个人,是我。我杀了人,只能逃亡。”关敏露出胜利的笑容,“让你一见钟情的,是我,不是她。你呆呆的,像个傻小子一样,想要扶我起来对不对?你把我几乎要撞晕了。不信?关窈哪会杀人,凶神恶煞的,从来都是我。她根本记不得那晚发生的事,不信你问问,哦,你应该没有机会了。我不会让她醒过来的。”
关敏拍拍廖三的脸,仰着头,轻轻吻住了他滚烫的嘴唇。
廖三闭着双眼,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推开她:“白二呢?关窈喜欢的是白二,白二也喜欢她……我明白了,只要你和我结了婚,白二就再也没有机会和关窈在一起了,对不对?”
关敏撇撇嘴,不置可否:“别猜来猜去,给我一句痛快话,要不要和我结婚?!”
廖三挣扎片刻,从牙缝中逼出了一个字:“不!”
关敏收起甜美的模样,冷冷一笑:“告辞。”
说罢,打开车门,跳下车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