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信，你看看，喜欢这个姑娘吗？”杜蘅安顿好焉知，这才把照片拿给儿子看。
白怀信靠在枕头上，疲惫地睁着双眼，瞄了一眼照片，伸出颤巍巍的手把照片接了过来，低着头看了许久许久，突然就听到一阵细微的啪啪声，湿润的水滴一圈圈落在照片上，赫然是他的眼泪。
杜蘅有些慌了，正要把照片拿走，白怀信抬起头来，泪流满面的脸上带着笑：“妈，是吴芊啊。”
原来照片上关窈穿着短袄长裙，梳着的圆髻，像极了吴芊女学生的打扮。
“吴芊还活着对不对？”白怀信喜极而泣，“我们的孩子也还在对不对？”
杜蘅含着泪，轻轻点了点头。
“我一定要快点好起来，我答应过吴芊，要娶她的。”白怀信说着就要挣扎着下地。
“怀信，一切交给妈，妈一定会把你的吴芊带回来让你们成亲。”杜蘅立刻扶住他，“乖，先躺着，不急这一会儿。”
白怀信已是累得满头汗，赶紧抹掉眼泪，听话地躺了下去：“太好了，太好了……”
安抚好了白怀信，杜蘅走到焉知的房间，在张妈的照顾下，她已经醒了，躺在床上冲着杜蘅笑。
杜蘅坐在床边，轻轻握住了焉知滚烫的小手：“谢谢你……”
“给我买瓶法兰西香水，我要玫瑰花味儿的。”焉知拉着杜蘅的手指，狡黠一笑。
“好。”杜蘅无奈地笑了。
“我还要一罐香粉，最香最香的那种。不，两罐。”焉知见杜蘅答得这样痛快，索性狮子大开口。
“行行行。”
“谢谢蘅姐。”焉知嘿嘿笑着松开了她，累得长吁了一口气。
杜蘅擦了擦她额头的汗：“睡一会儿吧，我让张妈给你做红烧肉。”
焉知呢喃了一声，轻轻闭上了眼睛。
白二刚放学回家，就被杜蘅叫了过去。
“李老太给怀信找了个姑娘，看照片挺好的，虽然是个丫鬟，但家里老太太死了，只剩下一个大老爷们儿了，你去帮我悄悄瞅瞅，打听打听。”杜蘅又说了个地址，把照片反盖着放进了白二的掌心。
“好。”白二把照片放进口袋，也开心大哥要成亲了，虽然大哥身体不好会坑了人家姑娘，若真能冲喜，大哥就能好起来，那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人娶回家。
走了好一会儿，白二来到了巷子口，一家家门牌挨个找过去，突然迎面走来了一个穿水蓝色布衣的姑娘，两人在拐角处差点撞了个正着。
“抱歉。”白二低头退后一步，让开了。
“客气。”那姑娘声音冷冷的，但却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白二有些惊讶地抬头，赫然见关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么巧？”关窈迎着他幽深的双眼，手指轻轻绕了绕辫尾，不咸不淡道。
白二避开她灼灼的视线，往左跨了一步，正要离开，哪知关窈也跨了一步，硬生生拦住了他的去路。
白二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嘴唇，垂着头，往反方向走，关窈却紧跟着也跨了两步，再度用身体拦住了他。
“你为什么要躲着我？”关窈仰着头，逼视着白二躲闪的目光。
“我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白二退无可退，慌乱地抛出了一句话。
关窈盯着他那双好看的眼睛，怔了怔，突然笑了：“陌生人……”又点了点头，从牙缝中逼出了一个字，“好。”
说罢，从白二对面让开了。
白二看着她决绝的脸，忽然有些慌了，正要转身走，突然听得关窈带着颤抖的声音。
“小时候有个人，答应我等他长大就带我走，现在那些话还作数吗？”
白二的身子僵在了半空中，犹豫了片刻，还是迈开了脚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路疾步走到巷子口，这才想起今天的正事，关窈怎么会从那边出来？白二拿出照片，只是看了一眼，照片就被泛白的关节捏皱了——
竟然是她！
大哥要娶的人，竟然是关窈！
白二百感交集地躲在暗处，看着关窈挎着篮子去买菜，又走回了那栋老屋中，他挑了个遮蔽的地方，纵身一跃，双手攀住墙头，三两下就翻上去，贴着墙根，一路溜了进去。
这栋屋子很大，看得出曾经的辉煌，但终究是过去式了，斑驳的墙上剥落的墙皮都没粉刷，院子里的草木也有些年头了，葱郁巍峨的大树遮得院子有些阴暗，无力修剪的枝桠也看出了这户人家的窘迫，仿佛听不到什么人声，只有风擦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
厨房已经燃起了炊烟，一个小小的身影弯着腰掏煤块，时不时听到几声咳嗽。
这一刻，白二的心像被那咳嗽的绳索轻轻勒了勒，有些微微的发疼。
突然，堂屋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咆哮声：“水！我要喝水——”
关窈缓缓站起来，大步走进堂屋，陈启瘫坐在椅子上，冲着关窈扯着嘴皮笑了笑，声音已经温柔了下去：“我要喝水。”
烟杆丢在一边，双眼迷茫的样子俨然已经是抽晕了，他冲着关窈张大嘴，一字一顿道：“水，渴……”
无助的样子，像个无赖的小孩。
茶壶就在半丈外的桌上，关窈端着茶壶径直走到陈启面前，冲着他微微笑了笑。
陈启也傻呵呵的笑。
关窈的笑容突然落下，一手快速掐着他的嘴，一手举着茶壶，，猛地把壶嘴塞进了他的嘴里，水咕咚咕咚灌进了陈启的喉咙，又顺着他的脸颊脖子流了一身。
一壶水灌完了，关窈这才松开他，笑得灿烂无比：“还渴吗？”
陈启呛得一直咳嗽，咳完了，不怒反笑，用袖子抹了抹嘴道：“饱了。但我要换衣服，你帮我换。”
关窈的指尖在椅背上摩挲了几下：“行，但我得先打断你的手。”
陈启缩着脖子，像是怕了：“算了算了，我自己换。你真是个不解风情的小东西，我有心留你都留不住。”
关窈冷哼一声，转身的瞬间，长长的辫子似是无意般狠狠地抽在了陈启脸上。
陈启哎哟了一声，调笑着想去抓她辫子，却被关窈回头一个怒瞪，吓得缩回了手。
“你可别把我惹火了，小心我真卖了你。”陈启恼羞成怒道。
关窈把茶壶重重磕在桌上：“只怕价格都谈好了吧？也不指望你能把我卖给谁，良心好点也许卖给一个残疾病人老头子，良心被狗吃了，也就把我卖进窑子做窑姐儿了。也好，总比伺候一个大烟鬼来得强。”
“诶，我说你个小东西，年纪轻轻嘴巴怎么这么恶毒。我供你吃供你住，怎么你还骑我头上来了？我是你主子，说话给我注意点！把你那脾气收一收，顶漂亮一个丫头，性格这么古怪，信不信我揍你？”陈启抬起手臂，遥遥地作势要打人。
关窈回头撇了他一眼，轻轻笑道：“老太太在世时，你几个月才能登一次门呢？怎么就成了我的主子了？买我的是老太太，你不过接了这房子，我又无处可去，我吃的那口饭，不也是自己买的自己做的，还顺便给你来一份吗？老太太家里能典当的都让你给当了，我月钱怕是都发不出来了吧？你那戒不了的大烟，不卖我，有钱抽？”
一番厉害话，激得陈启跳了起来：“你信不信……你信不信我真？”
关窈又拽紧了茶壶把手，只淡淡道：“要不你试试？咱们俩打架指不定谁赢呢。”
陈启退后两步，颤抖着指尖哆嗦道：“你……你这个刁蛮丫头，总有一天我要收拾你。”
躲在窗下的白二听到这番话，嘴角不自觉露出了笑意，他微微侧身站起，往里偷偷看，正好看到关窈气定神闲的侧脸，逆着光的睫毛偶尔眨一眨，微翘的鼻子扬着，倔强地抿着嘴，完全没有怕的样子。
果然是那天晚上那个冷漠又倔强的小姐姐啊，时隔多年，脾气依旧这么臭，说话也恶毒。
“要不你改改？我正儿八经娶你做太太，不卖你了，咱们俩关上门好好过日子？只要你愿意，我把大烟给戒了，我这人吧，有点犯贱，就喜欢你这脾气，对味儿。”陈启对着李老太说什么对女人没兴趣，其实也是有心无力，关窈这样漂亮的丫鬟打着灯笼都不好找，若真卖了，实在舍不得，但这丫头不好收拾，软硬不吃，他一时半会儿又拿她没办法。
关窈沉默了，咬着嘴唇半天没吱声。
陈启以为她心动了，小心翼翼走过来，搓着手嘿嘿一笑：“只要你愿意，我明儿就戒烟。”
窗外的白二微微拧紧了眉头，手藏在背后，缓缓握成了拳头状。
眼见着陈启越走越近，关窈猛地在他脚背一踩，陈启嗷嗷叫着往后跌，险险扶住桌子，却也只能冲着关窈傻笑。
“不急不急，慢慢想，我等你想明白了。不急！”
关窈冷哼一声：“你倒是想得美。”
她走出来的瞬间，白二已经翻上了横梁。
仿佛听到了细微的响动，关窈突然停住脚步，疑惑地回头望了一眼，回廊里分明半个人也没有。
白二屏住呼吸，藏在梁上，心突突狂跳着。
关窈一步步走近，目光顺着墙上不起眼的黑印一点点往上看，白二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关窈——”屋里，又传来了陈启鬼哭狼嚎的喊叫声。
关窈咬着牙，缓缓转身，强忍着怒意又走了进去。
白二捂着胸口，长吁了一口气，飞快跃下，几乎是有些狼狈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