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白二照旧起来照顾白怀信,看着冷热变化给大哥增减被褥,或开窗透气或闭窗御寒,以前还需搀扶着白怀信入厕,他尚且能言语,如今已经不再说话,长时间昏睡,偶尔睁开眼,眼神也是浑浊而呆滞,气若游丝地看一眼,又闭上了。
白怀信大小便彻底失禁,但吃喝得少,换洗也不算太费劲,整个人已经瘦成了皮包骨,气息奄奄。白二每次都得用手指轻轻凑到他鼻孔边,好一会儿才感觉到一阵轻微的气息风,缓缓游过来,白二就会松一口气。
有气,代表大哥还活着。但是,肯定会随时死去。
这样的话,白二不敢说,他知道蘅姐即使心里明白,也绝对不会承认。
白二站在黑暗中,轻轻把食指伸向了白怀信的鼻尖,闭上双眼,等待着那一股气息的到来。时间是如此的漫长,漫长到他的手都有些酸了。
不好。白二猛地睁开双眼,迅速抱起白怀信就冲了出去:“蘅姐,快,去医院!”
半个小时后,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冲着白二和杜蘅直接摇头:“接回家吧。”
“什么意思?”杜蘅的嗓门尖了起来,“你们不治了?”
“回家准备后事吧。”医生早已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平静道,“病人的身体早就坏掉了,五脏六腑骨骼神经全都损坏了,他早就没有意识了,你们都没发现吗?他的呼吸——他需要用尽力气许久才能微弱的呼吸一口。急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就算住院打营养针也没有用的,就这几天了。”
“你胡说!”杜蘅的眼泪已经涌了出来,她拽着医生的白大褂,怒吼,“我要换医院,你们这些庸医!”
“如果我真是庸医,我巴不得让你留在医院赚你的医药费。不要折磨病人,也不要折磨自己。人的生命就是一盏灯,油尽了,灯就会灭。”医生冷漠地拂开杜蘅的手,看了一言不发的白二,“你懂吗?”
白二点了点头,他一直都懂。
“什么时候开始喂不进食物的?人一旦无法主动进食,就意味着生命力消失了三分之二。许多昏迷不醒的病人即使可以靠着打吊针维系性命,但已经和死人没什么区别了。让痛苦的病人苟延残喘的活着,其实才是最大的折磨。”医生的话冷酷无比。
“之前还能喝一些稀粥,吃一点进口的牛乳粉,但七天前粥也喂不进去了。”白二扶杜蘅坐在椅子上,挡在她和医生之间。
“听我的劝,别再折磨病人了,对于一个将死之人来说,一床被子盖在身上都是一座大山,让他平静地走,就是对病人最大的爱与仁慈。”作为上海滩权威医院的医生,他绝对不会像那些江湖郎中一样给这些病人家属虚幻的希望。
“谢谢医生。”白二给这位头发已经花白的大夫轻轻鞠了一躬。
杜蘅脸上还挂着泪珠,但已经没有了吵闹的力气,只是喃喃摇头:“不,不会的,我的怀信不会死的……”
一番折腾回到家时,张妈和焉知都起来了。
白二小心翼翼把白怀信放回了床上,自己早已折腾出了一身汗,但白怀信蜡黄的脸上依旧冰凉,凹陷的眼窝四周一圈深深的青色,嘴唇也枯萎了似的缩成了薄薄小小的两片,微微张着,偶尔冒一口带着腥味的气。
杜蘅握着白怀信僵硬的手指,泪珠瑟瑟落下。
焉知稚气的声音在空气中十分响亮:“蘅姐,大哥不会死的,我真的看到大哥成亲了。”
杜蘅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的怀信不会死的。”
白二扯着焉知的衣袖,低声道:“别再胡说了。”
虽然知道焉知有预知的能力,但白二并不十分相信,他更怀疑这个狡黠的小东西是为了获得杜蘅的宠爱才信口开河,所谓的预知能力不过是巧合罢了。
焉知翻了个白眼,不耐烦道:“我是看到了红红的房间啊,还有红红的床,红红的新娘子盖着红红的盖头——”
白二眯了眯眼睛,冷冷道:“大哥呢?”
焉知转动着眼珠子,细细想了想:“大哥?我没看到大哥,但我看到了新娘子啊,不是成亲是什么?!”
“还有呢?”白二继续逼问。
焉知被他盯得有点不自在了,又想了好一会儿,结结巴巴道:“好像……好像床后面还有一个长长的,黑漆漆的东西,像是……”
白二突然扼住她的手腕:“像是什么?”
“棺材!”焉知脱口而出后,快速捂住嘴知道自己失言了,难道那个东西真的是棺材?
“一会儿成亲一会儿棺材,蘅姐,你别信焉知了,她这张嘴——”白二一边说,一边回头。
杜蘅已经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布满血丝的双眼疲惫地看着他们,嘴角勾了勾,手依旧紧紧拽着白怀信的手指,一字一顿道:“不管是死是活,我的怀信,都要成亲。”
看着几乎疯魔的杜蘅,白二犹豫片刻,刚要开口劝:“蘅姐——”
杜蘅疲惫地挥挥手:“你们出去吧,我和怀信呆一会儿。”
白二和焉知目光交错了一下,听话地走了出去,还关上了房门。
焉知抬头怒瞪白二,压低嗓门把他拽下了楼,环抱着双臂,生气道:“你不信我?”
白二拍开她的小手,露出一抹冷笑,不置可否。他可从来就没有相信过这个小神婆。
焉知老气横秋的回报同样的冷笑:“你信不信没关系,蘅姐可知道真假。”
白二仰在椅子上,淡淡道:“信不信,就看你说得准不准了。”
“大哥一定会成亲的,我看到了!”焉知拽着小拳头,像一只发怒的小狮子,扑上去就要和白二拼命。
白二胳膊一伸,大大的手掌轻轻巧巧就盖住了焉知的额头,任她小拳头胡乱飞舞却近不了他的身。
“你天天给蘅姐吹耳边风,不成亲也成亲了。大哥如今的身体,你少妖言惑众害别人家的姑娘。”白二稍一用力,焉知就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眼里噙着泪,却还是恨恨地瞪着白二。
“总有一天你会相信我说的都是真的。人的命,是改不了的。大哥也许会死,但他一定会成亲!”
“哦?那你说说那新娘子长什么样?”白二俯下身,饶有兴趣地看着气红了脸的小焉知。
“新娘子盖着红盖头,我哪里看得到。”焉知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见白二似笑非笑,突然也觉得底气不足了,怏怏道,“但总觉得新娘子像是哪儿见过。”
“够了,小神婆。别在蘅姐跟前儿胡说八道了,大哥也经不起折腾了。”白二正色道。
“咱们走着瞧吧。”焉知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小手,尖尖地喊了一声。
“哟,大早晨嚷嚷什么呢?”杜叒小心翼翼迈进来了一条腿,嬉笑道。
白二的拳头缓缓握了起来:“舅舅,你还真敢来啊?”
焉知也阴阴地盯着杜叒:“这不是咱们的亲舅舅吗?把自己亲妹子卖了的那个。”
杜叒被两个小家伙呛得另一条腿迟迟不敢迈进来,嗫嚅道:“蘅姐呢?”
焉知一溜烟冲过来抓着他马褂狠狠一拖,杜叒晃了几晃,焉知绕到他身后,一脚踹他屁股上,飞快把门关上了。
屋里一暗,白二瘦高的身影已经站了起来。
焉知顺手抓着一个搪瓷杯子,一下下在掌心拍打着,朝着杜叒步步逼近。
“诶诶诶,你们想干吗呢?”杜叒当然不会把这两个小东西放眼里,但好歹是外甥外甥女,总不能真打自己的亲舅舅吧。
“自然是替蘅姐教训教训你。”白二身子一闪,快速落在杜叒右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扭住了他的胳膊,稍一用力,杜叒胖乎乎的身子就疼得软了下去。
焉知猴一样窜到他背上,用搪瓷杯不住敲打他的脑袋:“你这个坏舅舅!坏舅舅!咱们好容易才来到上海,你竟然给咱们下套!你竟然让人上门来抢蘅姐!打死你!打死你!”
“我没有……没有……误会,都是误会!”杜叒抱着脑袋疼得嗷嗷叫。
白二不能露了真功夫,也不敢真的伤了杜叒,只假装用着蛮力反剪着杜叒的双臂让焉知打。
小女孩能有什么力气,杜叒只是嚎得厉害,倒把焉知闹出了一身汗。
楼梯上,杜蘅藏在阴影中看了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好了,别闹了。杜叒,你上来。白二,带焉知出去吃点东西,玩一会儿再回来。让张妈和你们一起出去吃。”
“姐……”杜叒带着哭腔可怜巴巴地唤了一声。
焉知气呼呼地从他背上跳下来,白二松开他的手腕,用力一推,杜叒一个踉跄摔了个狗啃食,又是一阵嚎叫。
白二和焉知手牵着,带着天真可爱的笑容跨出了大门。
杜叒哎哟哎哟刚爬起来,一个茶杯夹着疾风擦过他的耳朵,哐当一声摔碎在了地上。
杜叒捂住耳朵,三两步窜上了楼梯,凑到杜蘅跟前儿,揪着两个胖耳垂,哑着嗓子扁着嘴,哀哀道:“姐,对不起,我害了你……当时被人灌了酒,我喝得姓啥都不知道了,我是被人蒙了才签的字啊,姐。”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甩了过来。
杜叒立刻闭嘴了,乖乖跟在杜蘅身后坐在椅子上半天不敢再吱声。
“给我找个小姑娘,我要给怀信成亲冲喜。”杜蘅的眼里灰灰的,看不到半分神采。
“怀信如今的身子,不适合结婚吧。”杜叒看了他一眼,小声道。
“医生说怀信要死了,让我准备后事。”杜蘅凄凄一笑,惊得杜叒打了个冷颤。
“就算是死,我也不能让我儿子一个人在下面孤零零的,我要给他讨个媳妇儿。原本在平乐县,已经找好了一个小姑娘,结果出了点事儿给搅黄了。你坑我那些钱和事儿我懒得和你计较了,但你得给我找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做怀信的老婆,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杜蘅冷冷盯着杜叒,“把你那些下三滥的手段都给我使出来,三天后我儿子没老婆,我就宰了你下去给他陪葬!”
杜叒咽了一口唾沫:“姐,你是认真的吗?”
杜蘅仰着头,把眼泪憋了回去:“我从来没这么认真的和你商量过一件事。怀信就是我的命,如果你想连我的命也拿去,你就试试看吧。”
“姐,你别说这些气话,我虽然不争气,但怀信的事我会尽力的。我没办法,老蒋头总有办法,我拉下这张老脸跪下去求他。只是这价钱可能不便宜,毕竟你要清白的小姑娘,而且明摆着是……”
给死人用的。
但杜叒不敢说出口。
杜蘅拉开抽屉,拿出三根金条,扬长手臂一根接着一根丢进了杜叒的怀里:“这是我的棺材本了,我的命也在里头,你看着办吧。”
杜叒把金条小心翼翼揣进袖子里,诶了一声:“我这就去找老蒋头,一有信儿我就来回你。”
杜蘅盯着他的胖脸,从牙缝中蹦出了一个字:“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