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半月,杜蘅一直觉得头晕目眩,夜不能寐,一闭上眼睛就会做噩梦,找了两次洋医生也没什么好转,又找了一位沪上有名的郎中开药调理,效果也不太好,药吃了许多,人也瘦了下去。
医生看不出什么名堂,只说可能忧思过虑,劳累过度,只能慢慢调养。但杜蘅依旧觉得不对劲,她身体一贯好,大冬天也能穿着玻璃丝袜招摇的女人,所谓忧思也不过三五日,久了也就淡了,她骨子里是个强硬的人,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人,这病实在来得蹊跷。
若是饮食有问题,为何张妈和焉知又没事?家里虽然又雇了两个帮佣,但饮食都是张妈一手打理……杜蘅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关窈,但张妈说关窈厨房都不进的,吃的喝的,她没机会碰。
关窈性格古怪,已经在这个家待了几年了,依旧少言寡语,一说话就夹枪带棍,但也算老实,或者说她压根没有作妖的机会。吃穿用度没有亏待过她,但钱是从来不会让她经手的,杜蘅信不过她,甚至最初关窈根本不能出大门,渐渐的,能跟着张妈出去走走了,好几次杜蘅故意试探她,但关窈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似乎她也是无路可去了。
就算没有什么用,杜蘅也要留着,关窈是白家的长媳,就当她是怀信的活墓碑吧,毕竟篆刻的都是儿子曾经活过的证据。
但杜蘅总觉得这个不言不语的小妮子身上藏着什么秘密,不怕女人话多,就怕女人沉默,一个藏得住话的女人……不是个简单角色。在平乐县,她是个苦命的丫鬟,在上海,又成了老蒋头手里的人,这么精明的一个小妮子,也是命不好。
杜蘅咳嗽了几声,整个人已经瘦得眼窝深陷,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煞白的脸上半点血色也无。
自从白二去了天津卫,杜蘅就病了,家里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张妈始终是下人,焉知又小,杜叒来看了两次,带了老蒋头的几句话,让她好好休息,也没再来了。这个没心肝的弟弟,杜蘅也指望不上。
杜蘅有点怕,怕自己熬不过这一劫,她常常会看到白怀信,穿着寿衣,面色惨白地盯着她,刚张口喊妈,嘴里就涌出了大口大口黑色的血。她明白儿子的委屈,年纪轻轻就死了,答应他送下去的老婆也还好好活着……他怎么会甘心。
“怀信……你等等妈,妈还不能死。妈还要带着你的牌位回去,你是白家的人,你死了也要进白家的族谱白家的祠堂,享受白家的香火……咳咳咳……你跟着妈受的苦,不能白受,你一定要认祖归宗,妈才能闭眼。”
可是白怀信依旧站在角落中,久久不愿离去。
杜蘅揉了揉眼睛,困意来袭,大脑却亢奋不已,往事历历在目,突然一根绳子从空中吊了下来。
一张狰狞的青色面孔从她肩头冒了出来,肥大的手抓着绳子,一点点往杜蘅脖子里套。
“你早就想我死了吧……”男人沙哑的声音涌入了杜蘅的耳朵。
那张丑陋肿胀的脸上一块巨大的黑色痦子,咧嘴一笑,两颗凸出的大板牙让杜蘅吓得抱头尖叫。
“你走开……走开……不要缠着我!”
杜蘅拼命挥动着双手,手刚触碰到绳子的瞬间,吊绳烟雾般消失了,但那张丑脸依旧搁在她的肩头嘻嘻笑。
“我就知道长得漂亮的女人靠不住,你根本就不想跟着我踏实过日子。贱女人!你怀着别人的儿子嫁给我,还唬我说是我的种……你他妈当我是猪啊!”
杜蘅扑倒在地,眼前闪过一幕幕恐怖的回忆——
男人狠狠两巴掌就把她扇倒在地,脚狠狠踏在她身上,拼命地踩,一边踩一边骂贱女人。
小小的白怀信被关在柜子里,拼命拍打着柜门:“你别打我妈!住手!你住手!”
油灯在油腻的桌上摇晃着,窗外夜风从缝隙中呼呼扑过来,吹在杜蘅脸上,和那男人的巴掌打下来一样痛。
太痛了!
“这个野种到底是谁的?谁的?!你说啊!贱女人!”男人的手死死掐在她脖子上,掐得她额头冒出了青筋也不松手,“老子花了那么多钱买你回来,还帮你养儿子,你对得起我吗?”
她无力地拍打他的手,脚哆嗦了几下,脑海中几乎一片空白。
“谁的?!”男人松开她脆弱的脖子,再度疯狂地扇着杜蘅早已肿得通红的脸。
“哐当”一声,男人的头猛地一点,身子扑了扑,整个人无力地倒在了她身上。
小小的白怀信扛着凳子,瞪着铜铃般的眼睛,龇牙咧嘴打着颤。
男人的后脑勺溢出了鲜血。
杜蘅咳嗽了几声,喘了一口气,一边推一边踹,终于把这座小山一样男人生推开了,鲜血染红了她的布衣。
她扑上前,死死搂着白怀信,他吓得魔怔了。
“儿子……儿子……没事了……松手,把凳子松开……”杜蘅轻言细语,揉搓着白怀信的小手。
白怀信眼珠子转了转,久久才缓过劲来,呆滞地松开手,无力地软在了杜蘅的怀抱中。
杜蘅丢开凳子,搂着白怀信,呜咽了起来。
这地方不能留了!这个畜生!
杜蘅狠狠啐了一口痰在男人脸上,挣扎着站起来,拖着白怀信到床边:“乖,你先睡会儿,妈把这坏东西送出去。等你睡醒了,妈带你走。”
一开门,风雪扑面而来,薄布鞋踩在雪地上,脚趾头瞬间就冻麻了。
杜蘅使出吃奶的劲儿,拖着那头丑陋的肥猪,顶着满头的伤痕,任由风雪肆掠。
屋后的那口井,像有一万里那么远。
脚印和尸痕在地上拖出了深深的印记,杜蘅跌跌撞撞摔了好几跤,一头一脸白的雪,红的血,身上冷得不行,却又折腾出了一身汗。
把男人推下井的瞬间,他呻吟了一声,双手死死抓着她的衣袖,怒瞪双眼。
杜蘅笑了,干涸的嘴唇瞬间捏出了几条血痕:“我的儿子……是顺城白家的的少爷,我会带我儿子认祖归宗。你不是一直骂我只能下一个蛋吗?因为你在我肚子里种的孽种,我全打掉了。”
她轻轻一推,男人跌了下去,但双手依旧紧紧攀着井沿,挣扎着想要爬上来。
杜蘅哈哈大笑,眼泪疯狂地往外溅。
她弯下腰,用尽毕生力气,一根根掰着男人的粗糙的手指,一边狞笑:“去死吧,畜生!”
男人那张长着黑痦子的胖脸,消失在了幽深的井中。
井里早已结冰,男人活活地摔死了。
这个男人……就是杜蘅最害怕的心魔,她以为自己早已走了出来,忘记了那些恐怖的陈年往事,没想到,这个被她杀死的男人又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