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8点40分,白怀信就在南淮电影院门口等着了,今夜上映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明知是爱情悲剧看的人依旧很多。电影院门口兜售水果瓜子花生炒豆的小商贩排了老长,卖香烟洋火的也挤在人堆里吆喝,人力车来去穿梭着,时不时有汽车不耐烦地按着喇叭。
今日没有下雪,天阴阴的,夜风瑟瑟,隐隐听得到对面跳舞的音乐声,巨大的玻璃窗内透着光,影影绰绰中依稀看得到搂抱在一起的男男女女快速舞动着,那是一曲欢快的伦巴。
时髦的太太小姐和少爷老爷们裹着温暖的大衣从汽车上下来,谈论着今夜上映的电影,以及看完电影后一定要去对面跳舞的安排。
人间这样热闹,过去白怀信也是喜欢的,但如今他没法提起兴致了。
“是白怀信白少爷吗?”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了白怀信面前。
“是。”白怀信认得这是吴家接送吴芊上下学的车子,忙不迭凑了过来。
车门突然打开,一双大手伸出来,拽着白怀信的衣领就把他拖进了车中。
“哐当”一声,车门关上了,汽车扬长而去。
白二从人群中闪出来,安静地注视着汽车远去的背影。
他拿着三张电影票,看了看,又揣进了衣兜中。不一会儿,电影开演了,门口拥挤的人群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只有几个小商贩凑在一起闲聊着。
白二靠在柱子上,面无表情地吃着一颗糖,每当心里觉得苦的时候,吃一颗像是舒服许多。
墙上的大挂钟已经指向了9点30分,白二有些冷,把围巾拉高拢住鼻子,正要叫车回家,突然一个狼狈的少女跌跌撞撞地朝着电影院跑了过来。
她慌张地四处张望中,白二还没来得及躲开,她已经冲了过来。
“白二,看到你大哥了吗?”吴芊气喘吁吁地问道。
白二掏出口袋里的票,一脸无辜:“没有呢,他让我买三张票,咱们一起看电影。你久久没来,他是不是去你家找你了?”
吴芊彻底慌了:“去我家?他去我家干什么?我都是才从家里逃出来的。怀信到哪里去了,莫不要被我妈逮住了。”
“怎么回事,你倒是说说看,好端端的关你妈什么事?”
吴芊终究是女孩子,要脸面,结结巴巴道:“就,就是我家不同意我和怀信在一起,因为我妈和你姐姐的缘故……”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白二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是这样。那我们先各自回家,我哥若是回来了,我给你来个电话,他若是去你家找你了,你在,他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吴芊犹豫片刻,终究是咬着牙跺了跺脚,招来了一辆黄包车。
“白二,在不在都给我来个电话,不不,我不一定接得到电话的。”吴芊欲言又止,带着哭腔。
“我明天给你送信?”白二看着吴芊坐上了黄包车。
“不行的,今天的信落在了我妈手里,把我,把我又是一顿好打……我……”吴芊凌乱的辫子垂在背后,眼睛还有些浮肿,她扯着白二的袖子,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话,眼泪早就瑟瑟落下了。
“你爸呢?”白二让黄包车别忙走,追问道。
“我爸上午就坐火车去关外了,他的生意出了问题,货好像被人扣了……白二,我先回去了,万一怀信真的去了我家,我怕他是凶多吉少了。”吴芊抹了一把泪,说了地址,让车夫走了。
原本一直压低帽檐佝偻着背的车夫,诶了一声,喊道:“小姐你可坐稳了。”
白二目送着吴芊的背影,突然嗅到了空气中一股若有似无的酒味,车夫健壮的背影稳稳地拉着车往前跑,那跑步的姿势,那帽子,那后脑勺,还有那件衣裳……
“糟了——”白二喊出声来,拔腿就追了上去。
是那个凶手车夫!
他一定也认出了自己,所以一直在这周围旋转,其他人见了客人出来都一拥而上,但这个车夫一直像一只沉默的狼安静地蜷缩在暗处。
他在观察白二,虎视眈眈,等待着下手的机会。
吴芊……是送上门的,更为合适的对象!
白二暗骂自己掉以轻心,竟然着了人家的道,若是平时肯定早就发现这车夫不对劲了,今夜心里揣着事,所以才无法集中精神。
白二追悔莫及,只能拼尽全力往前面追。
每当白二以为黄包车就要消失的时候,那黄色的车顶总会在前方摇晃。
吴芊已经倒在了椅子上,只余一只胳膊搭在车边随着车子晃动着。
来不及找任何帮手,明知是那车夫故意引自己追去,白二也不敢有半分犹豫,白怀信再混蛋,吴芊总归是无辜的,更何况她独自里还有一个孩子!
又到了那条该死的黑巷子!
黄包车停在巷子口,已经空无一人。
白二停住脚步,深吸了一口气,把包里的手电筒紧紧拽在手里,这才贴着墙根小心翼翼走了进去。
若是硬搏,才十三岁的他哪里会是一个健硕车夫的对手,即使跟着林伯练了一些时日,也不过是些巧劲儿,真要打架,白二并不是高手。
“你不能伤害她,她是正经人家的小姐,不是什么花柳巷的姑娘。我知道你只杀窑姐儿的。”白二知道车夫在巷子里,为了避免吴芊受伤,只得壮着胆子喊了一句。
“本来她不用死的……还不是因为你,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小破孩竟然差点抓住了我……不杀你,我迟早会被逮住。”车夫的声音从巷子里涌了出来,层层回音中,竟一时半会摸不准他到底在哪儿。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绝对不能伤害无辜的人!”白二一边说话一边往巷子里摸。
“无辜?她娘是军阀的女儿,她爹做大烟生意,整个平乐县的鸦片有一大半是吴桂生卖的。你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给吴桂生做小老婆,不要脸,和窑姐儿有什么区别。”车夫越说越大声,愤怒到了极点。
白二的步伐陡然加快,眼神突然就阴冷了起来。
“那你呢?你又是什么东西?一个拉黄包车的下等货色,也只敢欺负花柳巷的弱智女流,是因为你给不起钱吗?姑娘们不乐意陪你对不对?你又臭又脏又穷又丑,即使是最下等的窑姐儿也懒得伺候你……所以你恨她们,很她们狗眼看人低,你得不到她们,所以才用下三滥的手段侮辱人。”白二的手电筒哗啦啦划过墙壁,带着无情的嘲笑,走进了巷子深处。
“放你娘的狗屁!这些臭娘们儿,活该去死!我不过是多看了一眼,就骂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才瞧不起那些脏婆娘!只是那些不要脸的货色,把我从乡下带出来的老婆也框了去,哄骗她吃香喝辣,卖身子赚钱,我那蠢婆娘哪里见过世面,三言两语一点小钱就被鬼迷了心,我要带她回家,她不跟我走,那龟公还找人狠狠打了我一顿……”车夫的声音竟然带着哭腔,“原本我也死了心,哪知没多久老鸨就通知我去把老婆带走,我老婆躺在炕上已经奄奄一息了,好好的一个人竟被折磨成了一把骨头。她被畜生染了脏病……没得救了……”
白二的脚,骤然停住了。
车夫凄然大笑:“我杀的那两个臭娘们儿就是当初诓骗我老婆的东西……等我寻了机会,还要杀那狼心狗肺的老鸨和龟公!谁敢挡我报仇,我就要睡的命!”
一道刺眼的光猛地射到了车夫脸上,他被刺得闭上双眼抬手就要挡光,身前的吴芊软软一跪,倒在了地上,腰上插了一把尖尖的刀子,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白二直接把手电筒砸在了车夫脑袋上,飞起一脚狠狠踢在了车夫胸前,手肘迅速撞击他的心脏处,左手早已扯下围巾绞住了车夫的喉咙,死命地勒着。
“小……畜生……”车夫喘了几口气,死死扼住白二的手腕,猛地一掰,直接把白二撞在了墙壁上。
“倒是练过家子的,可惜力气小了点,不然真要了老子的命了。”车夫扯下围巾,缓缓走了过来。
白二摇摇晃晃站起来,车夫的拳头已经雨点般砸在了他的头上,白二虽险险护着眩晕的脑袋,但视线已经模糊了起来。
“今天就送你去见阎王。”车夫沙包大的拳头狠狠打在白二肚子上,白二腰一弯,双膝跪在了地上。
车夫扯着白二的头发狞笑着,围巾一圈圈绕在了他的脸上,白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只觉得肺要炸开了,他拼命挣扎,但车夫的腿宛如巨石把他踩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
“呼……呼……呼……”白二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整个人瘫软在地。
他听到了高跟鞋的声音,他想睁开双眼看清楚,但围巾挡出了他的视线,他什么也看不真切,只嗅到了一股浓烈的香粉味。
“死了吗?”是一个女人冷漠的声音。
“快了。”车夫仿佛很怕她。
“谁让你杀他的?”女人冷哼。
“他,他发现了我。”车夫结巴了。
“蠢货。”女人骂道。
“砰——”一声枪响,车夫轰然倒地。
白二最后的意识中,是那双高跟鞋站在自己脸边,停留了片刻,然后带着香气翩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