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知的烧很快就退了下去，吴妈喜极而泣，还没走进门就老远蹲了蹲，恭恭敬敬作揖感谢。
吴宅的听差急匆匆赶来，凑在吴桂生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吴桂生的脸就变了，直接让听差去门口等着，他穿好衣裳就下来。
“出什么事儿了？”杜蘅弯着腰给他扣扣子，小声问道。
吴桂生脸如寒冰，只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道：“说了你也不懂，我这批货出了问题，因为打奉天过来，沿途土匪恶霸多得很，杂牌军阀又多，全都依仗我小舅子的兵一路护送。好几年了，除了前两次被不长眼的土匪劫过，给他们喂了点枪子儿也就老实了。这一次……竟然全都劫了，二十多万大洋的货，妈的，今年白干了。小舅子拍了电报过来，我得过去瞧瞧。”
“好，你路上多加小心。”杜蘅给他套上大衣，又给他理了理微乱的鬓角，“刮一刮胡子吗？”
吴桂生心头一软，握着她的手：“不了，安心等我回来。”
“嗯。你的枪——”杜蘅指了指床头那把勃朗宁。
“那是留给你防身的，教你用过的，还记得吗？”杜桂生把她脸颊一缕头发挽在耳后。
杜蘅笑着瞟了他一眼，把帽子塞进了他的手里：“我一个女人家用什么枪，怪吓人的。”
吴桂生也笑了，把她搂在怀里，往大门走去，门口汽车已经停好了，吴妈急匆匆赶来喊着：“老爷，您慢走。”
门房也站在那儿，嬉笑着问安。
车门已经打开了，吴桂生看着杜蘅单薄的身子，不施粉黛的脸上隐隐带着几分贤妻良母的味道，他从未在青天白日看过这样的杜蘅，他觉得有些遗憾，若是他遇上她早一些，他没有娶老婆，没准两人真能白头偕老也说不准，但他的野心太大了，总要逼着自己爬高一点，再爬高一点。
他心头一酸，捂着她冰凉的小手：“回屋去吧，外头冷。”
“我看着你走。”杜蘅紧紧拽着他的大手，把他往车里推，眼里已经隐隐有了泪光。
吴桂生戴着帽子，捏捏她的脸：“好了好了，平时不见得对我这么好。快回去睡一觉吧，看看你眼下都发青了。”
“真的吗？”杜蘅睁大眼睛，扁着嘴埋怨，“那我赶紧去睡一会儿，都怪你折腾人。”
吴桂生乐不可支地把她抱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背对着她的一瞬间，笑容已经落了下去，只有满脸的依恋和不舍：“我走了，钱还是在抽屉里。”
杜蘅环着他的腰，也不说话，只肩膀在微微颤抖，像是哭了。
吴桂生猛地推开她，弯腰钻进了车中，哐当一声就把门关上了，汽车毫不留情地开走了。
杜蘅还怔怔站在原地，吴妈拿了外套披在她肩上，她摩挲着手臂，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吴桂生终究还是回头了，一直看着杜蘅站在冰天雪地中，像是站成了一个永恒。
他笑了笑，紧紧拽着的拳头缓缓在膝盖上松开了。
她不是没良心的，她也舍不得他，真图他的钱也没事儿，他有的是钱，她不做姨太太也行，只那一串眼泪也值个十万八万了。
杜蘅心烦意乱，回到内室就睡了下去，连着受了几次凉，头晕晕的，竟然一直做噩梦，梦里红色的高跟鞋一直在耳畔响着，等她醒来时，外头的天已经黑透了。
她摁了铃，吴妈很快就来了：“太太，您醒啦？我熬了点粥，做了些清淡的菜，现在给你端上来？”
杜蘅点点头，只觉得浑身无力，吴妈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她一口气喝下去，心口这才觉得舒服了些。
“焉知呢？你也给她喝点粥，孩子发了烧，别吃太油腻。”杜蘅按了按太阳穴，嗓子有些哑。
“谢谢太太关心，孩子吃过了，托了老爷太太的福，洋医生的药真管用，现在她又能活蹦乱跳了。”吴妈忙不迭感激，又要蹲下去作揖。
“好了好了。”杜蘅笑着挥了挥手。
一会儿，吴妈把粥端了上来，还有几碟清爽的小菜，又把焉知领进来，跪下就要磕头，小小的孩子一脸天真，吴妈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一口一个太太万福，喊得杜蘅哭笑不得。
“孩子这么小，别让她跪人了，妈当下人都够苦了，别让孩子也跟着受罪。”杜蘅放下筷子，看了吴妈一眼。
吴妈一怔，笑了，赶紧用衣袖擦拭着眼角：“是是，太太说得对。”
“我若是有个女儿就好了，女儿多乖巧啊，是娘的贴心小棉袄。”杜蘅看着焉知可爱的脸蛋，从包里拿出二十块钱递了过去，“给焉知扯两身漂亮衣裳吧，天气冷，小姑娘就是得漂漂亮亮的。”
“哦哟，谢谢，谢谢太太，这可怎么好。”吴妈一个月的工钱也不过二十来块，杜蘅这样大手笔，让她会错了意，嘴里喃喃道，“太太这样年轻，老爷又疼你，有孩子是迟早的事儿，女儿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杜蘅懒得解释，只把一块豆腐放进了嘴里。
焉知倒是不怕，接过钱就塞进了兜里，冲着杜蘅咪咪笑：“太太要坐车回去的吧？”
“太太回不回去要你多嘴？”吴妈瞪了女儿一眼，把她拖了下去。
“太太下回还给我钱吗？”焉知的声音在走廊回荡。
“你这钻钱眼里的孩子，看我不收拾你。”吴妈拍了女儿一掌。
安顿好了焉知，吴妈估摸着时间，又站在了门口：“太太，今儿在这儿过夜吗？”
“不了。”杜蘅喝了一碗热粥，舒服多了。吴桂生不在，杜蘅基本不在这留宿。
“太太，太晚了不如就留这儿吧……”吴妈瞅着外面的天，有些担忧。
“家里还有两个皮猴儿呢，我两天没回去了，怕家里屋顶都给人掀了。”杜蘅擦擦嘴笑道，吴桂生这儿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又怕白怀信稳不住气，再惹什么事端，“吴妈，给我拿双鞋子来，叫一辆车。”
“是，太太。”吴妈利索地办好了事，不多会儿，门口就响起了喇叭声，怎么今夜车来得这样快？
杜蘅来不及多想，呵着白气钻进了车中。
焉知站在大门口，手里拽着那二十块钱，似乎有些焦虑。
一个穿着黑长衫的男人扭过头来，冲着杜蘅微微一笑，下一秒，已经抓住她的头发，狠狠撞击在了车窗上，杜蘅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妈，又来了一辆车。”焉知指着门口的亮着灯的汽车，嚷了起来。
“赶紧给我进来！小心又发烧！”吴妈大吼道，“想挨打是不是？”
焉知吓得一溜烟跑了进来，门房关上了大门，冲着汽车喊道：“我们府上只叫了一辆车，人都走了，又来干什么？！”
说罢，熄掉了门口的大灯，裹了裹棉袄，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