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公馆里只有吴妈和一个门房，吴妈南方人，长得轻轻秀秀，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做得一手好菜，带着一个八岁的女儿焉知，是个机灵有分寸的人。
但今天按了好几次铃，吴妈都姗姗来迟，做一顿饭也是慢慢吞吞，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连她最拿手的冬瓜火腿汤也没法入口了。收碗时，又摁了许久的铃铛，吴妈这才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吴桂生踢着拖鞋就砸了过去：“如果不想干，就趁早滚蛋！”
吴妈扯着袖子抹眼泪：“老爷，不是我有心怠工，是我那不省心的女儿又病了，一直烧着，怎么也退不下来，喝了中药也没用，我……我怕……”
吴桂生撇着嘴，也懒得骂人：“算了，下去吧。”
吴妈抽泣着，颤巍巍地退了出去。
“好了好了，你和下人置什么气。”杜蘅趴在吴桂生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朵上亲了亲，“你知道我最喜欢吃吴妈的菜了，你赶她走，我可再也不来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女儿病了当娘的肯定着急，孩子烧起来可是要人命的。上次你给我找的德国医生就不错，要不叫来瞧瞧？”
吴桂生闭着眼，不接话。
“好不好嘛，嗯？”杜蘅摇着他的肩膀。
“吴妈是伺候你伺候得好，我可没得她任何好处，给她请那么贵的外国医生，你给我什么好处？”吴桂生满脸笑意藏不住地逗她。
杜蘅灵巧地转过来，坐在他腿上，娇嗔道：“好了，我的杜老爷，你想要什么好处？”
吴桂生一手抱着她笑，一手拿过床头的电话，痛快地请了医生速速来。
只二十来分钟，外头已经响起了喇叭声，不一会儿，金头发大胡子外国医生和黑头发的护士已经在门房的带领下，去了吴妈的房间。
焉知躺在床上，瘦瘦黄黄一个小女孩，已经烧得满脸通红浑身发烫，几乎陷入了昏迷状。吴妈急得一脸煞白，站旁边揪着指头，泪珠子不断往下落。
护士量了温度，又解开了焉知裹得严严实实的棉袄，吩咐吴妈打一盆热水来给焉知擦擦身上的汗降体温，又用英语和医生探讨了几句，医生这才过来查看，翻翻焉知的眼皮，听听她的心肺，还好无大碍，仔细地在药箱了拿了退烧药和感冒药出来。护士喂了一遍药，又把那些圆圆的药片一样样详细说给吴妈听，吴妈感激不尽，连声道谢，又要作揖，被护士赶紧拦了下来。
吴桂生给了钱，吴妈送医生护士出门，脸上已经堆满了笑。
杜蘅看着躺在床上的小焉知，也笑了。
吴桂生搂着她的纤腰，把她搂进怀里，戏谑道：“喜欢女儿？咱们立刻去造一个？”
杜蘅掐了他一把：“怎么？还不嫌累，不要命了是吧。你有女儿了，不差我这一个。”
吴桂生的脸色又不好看了：“先前眼巴巴求我，得逞了就不认人，你这女人真是没心肝。”
“谁没心肝自个儿知道。”杜蘅斜睨了他一眼。
“你呢？”吴桂生还是臭着脸生气。
“我能给的都给了。”杜蘅仰头看他，楚楚可怜。
“别住那破院子了，车开进来都费劲，你明知道这小公馆是给你置的。”杜桂生的语气倒有些可怜巴巴了，“我要的就这点好处，得把你盯牢点，免得你又出去祸害男人。”
“我还带着两个弟弟呢，怎么都不方便，他们都还在念书，传出去可怎么好，姐姐给人家当小老婆？”杜蘅倚在他怀里，“再说了，你也不能日日夜夜在这儿，要我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男人来，那太煎熬了，我宁可你来找我。”
絮叨的声音惊醒了焉知，小小的身子动了动，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焉知通红的脸褪了色，露出惨白的病容，眼皮子跳了跳，缓缓睁开了，杜蘅呀了一声，赫然看到焉知的双眼都烧红了。
焉知的视线直勾勾盯着吴桂生，手指头动了动，嘴里喃喃说着：“枪……枪……你的头……”
吴桂生猛地皱紧了眉头。
“鞋子……高跟鞋……红色的……杀了你……”焉知声音也烧坏了，哑哑的，宛如老妪，“你这个疯子，你要杀就杀！”
吴妈突然冲进来，捂住了焉知的嘴：“这孩子真是烧糊涂了，她一发烧就说胡话。”
吴桂生原本没当一回事，但看吴妈的样子，反而心里落了一根刺。
焉知瞪着一双血色的双眼，看向了杜蘅。
杜蘅裹紧了袍子，平静地望着母女二人。
“吴妈，我渴了，给我倒杯茶吧。”
吴妈怔了一下，讪笑着松开焉知的嘴，瞪了她一眼，这才笑着加快步子去倒茶了。
转动着的血色眼珠，诡异地与杜蘅对视着。
“救救……救救哥哥……好多血……哥哥流了好多血……”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喃喃道，“妈，妈救我……”
“果然孩子烧糊涂了，走吧，桂生，这儿冷得很。”杜蘅弯腰给焉知掖好被子，吴桂生立刻就瞧见了绿裙下一双红色的高跟鞋。
他心快速颤了一下，嘴里满不在乎道：“嗯，回房吧。”
杜蘅知道他看到了，他也知道她知道他看到了，但两人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紧紧挽着彼此回到了卧室。
镜子里，他们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怎么脸色这样难看？一个小女孩发烧说的糊涂话也把你吓成了这样？穿红色高跟鞋的女人那样多，你怕什么？难不成你真想要杀了我？”吴桂生搂着杜蘅的肩，在她惨白的脸上啄了一口。
“胡说什么。”杜蘅恼了，疾言厉色道，“好好的，别说那些打打杀杀的话，我害怕。”
“知道了知道了。”吴桂生搂着杜蘅颤动的肩膀哈哈大笑，“瞧你吓得，我不怕死，也不怕你杀我，真到了要杀我的份上，也一定是我干了混账事了。我会给你留一大笔钱，够你用一辈子了——”
“你别说了。”杜蘅捂住他的嘴，噙着泪，埋在他怀里，真伤心了。
“怎么？怕我真死了？心疼了？”吴桂生故意捧着她满是泪痕的小脸，笑道，“傻瓜，我不信命的，你看我前半生的命那样烂，不一样熬过来了，以后再坏又能坏到哪儿去，这已经是我命里最好的时光了。”
“我不懂，为何人要这样苦，短短几十年的命，小的时候无能为力，老了也无能为力，年轻的时光那样短暂，却偏偏还要夹杂着苦悲，单单是活着二字已经够辛苦了。”杜蘅说到伤心处，泪珠儿止不住的往下滚。
吴桂生没办法再笑了，他望进了杜蘅的眼睛里，水汪汪的，亮晶晶的，望进去就出不来了。
“别耍小孩子脾气了，孩子烧糊涂了，你也糊涂了吗？几句胡话让你哭成这样，改明儿我就让他们滚蛋。”
“你敢——”她撅着嘴，孩子气地瞪他，瞪着瞪着，又噗嗤一声笑了，拦腰抱住吴桂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以后再也不穿红色的鞋子了。”
说罢，光着脚跳下床，提着高跟鞋就甩出了窗外，这才长吁了一口气缩进吴桂生的怀里，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绿莹莹的裙子下，一双白皙的脚丫子轻轻摇晃着，吴桂生的目光落在她纤细的脚踝上，手不动声色地摸了上去，两人又腻在了一起。
这一次仿佛经历了一场虚无的生离死别，每一个亲吻便格外珍惜，一举手一投足便有了地老天荒的意味。
那一头，白怀信已经在家等得心急如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