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只住半个月的医院,因为情绪的不稳定和伤口的反复崩裂加上天气原因,白怀信染上了肺炎,只得又在医院熬了一个星期,才被接了回去。
方仲平热心地介绍了一个精神科医生给白怀信诊治,说是受了刺激,只能安抚情绪定期服药,冬季大概因为天气原因,许多患有精神疾病的人在冬天很容易发狂。
目前白怀信没有暴力倾向,只听不得“黄包车”“吴芊”“孩子”“车夫”等字眼,总是吓得抱住头就要往床下钻,原本高大健壮的一个青年,如今双眼凹陷,瘦成了一把骨头,过去的衣裳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大了几个号一样。
杜蘅提心吊胆了一阵,吴家倒也没有再来找麻烦,但吴桂生却失去了音信儿,吴家大门紧闭,邻人说吴太太迁回了奉天娘家。
吴桂生置的小公馆还有一年的租约,杜蘅忙完了,这才想起抽屉里的钱和枪,连夜就赶了过去,吴妈和焉知都在,内室倒也一如既往的干净,但杜蘅一眼就看出房间被人动过,那些胭脂香粉和口红外表看起来好好的,一打开里头全被弄得乱七八糟。
吴妈在门口小心翼翼站着,见杜蘅坐着不动,知道是被发现了,拽着焉知进来就跪了下去。
“太太,孩子顽皮,对不住您。我一个不留神她就偷了钥匙窜了进来乱玩,这死丫头一点规矩都不懂,我已经打过了——”吴妈撩起焉知的袖管,手臂上的确有几根鸡毛掸子抽过的红印,“太太您大人有大量,我知道这些东西贵得不得了。我实在没有多余的钱,用我的工钱赔行吗?太太……”
吴妈小心翼翼赔礼,焉知却不以为然,仰着头,颇为羡慕地看着拥有着这一切的杜蘅。
杜蘅早已没有了梳妆打扮的心情,她把化妆品一样样放在地上,面带微笑:“家里发生了一堆事,我哪里还有心情打扮啊,焉知喜欢玩儿就拿去吧。吴妈算起来没准比我还年轻几岁呢,这些都送给你们吧。”
又从抽屉里拿出一瓶法兰西香水,打开盖子,在空气中喷了一个圆,芬芳的味道立刻氤氲开来,焉知惊喜地瞪大双眼,伸出小手想要捕捉香气,被吴妈一巴掌打了下去。
吴妈忙不迭笑道:“这怎么好呢,太太,这样贵重的东西,我一个下人……”
说了半天,倒没有拒绝的意思。
“吴妈,你去给我煮碗面吧,我收拾几件衣裳,忙完还得回去。老爷最近要在外头忙生意,你和焉知踏实看着房子,该给的工钱我会按时支付给你的。”杜蘅斜睨了她一眼。
“谢谢太太。”吴妈赶紧起来,见焉知还眼巴巴望着杜蘅,立刻瞪了她一眼,转身要出去。
杜蘅笑出声来:“吴妈,东西还没拿呢。”
吴妈局促地在衣摆上擦了擦手,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一堆瓶瓶罐罐都拢在了怀里,焉知赶忙把那瓶香水牢牢抓在手里。
“谢谢太太,说啊,谢谢太太。”吴妈用胳膊肘撞了焉知一下,脸上的笑实在藏不住了。
焉知眨巴着眼睛,笑嘻嘻道:“谢谢太太。”
“去吧。”杜蘅露出了慈祥的微笑,“乖。”
两人千恩万谢出了内室顺手把门关上了。
杜蘅累得撑住额头,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从提包中拿出钥匙,拉开斗柜最下格的抽屉,里头精致的内衣摆得整整齐齐,她用力一拖,直接把抽屉拉了出来,斗柜下还有一个大暗格,钥匙伸进去,咔哒一声,暗格打开的瞬间,杜蘅倒吸了一口凉气,眼里立刻就蓄满了泪水。
暗格中摆满了钞票和大洋,差不多有十来万。
她的手,轻轻抚摸在冰凉的钞票和现大洋上,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
模糊的视线环顾着房间中的一切,仿佛到处都是吴桂生的影子,他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阴沉,笑起来就显得格外孩子气,所以他是不爱笑的。
“太太。”他有求于她的时候,总是舔着脸,一本正经喊她。
“蘅姐儿。”他惹恼了她,要赔罪时,总是小心翼翼唤她。
“杜蘅!”每每他气急了,连名带姓呵斥时,嗓子比铜锣都要响。
……
那么多的声音,重重叠叠,都是吴桂生在喊她。
杜蘅纤细的手指不断抹着脸上的泪水,想要抹干,但眼睛里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咕咚咕咚不住往下滚。
慌张的想要找手绢,却打翻了茶盏,杜蘅再也撑不住了,跌倒在床上,拽着被子,无声地大哭了起来。
哭了好一会儿,她抽泣着抹掉眼泪,从床下拖出黑色的大皮箱,把钱全部装进了皮箱中,手突然抓到了暗格底部一把冰凉的子弹,她把它们牢牢拽在手里,又一根根松开手指,任它们啪嗒啪嗒一颗颗掉在大洋上,眼前浮现出了那几个男人狰狞的面容,还有吴太太疯狂的笑声。
这事儿没完。
不管吴桂生在不在,这事儿都不能这样算了。
杜蘅握住了枪,又凉又沉,在手中掂了掂,咬着牙塞进了箱子中。
打开衣柜,随便抓了几年皮草装进了箱子中,这才咔嚓一声扣上箱子,再把斗柜恢复了原样。
杜蘅把箱子靠在床边,轻轻俯下身,抱住吴桂生的枕头,脸颊贴在冰凉的枕面上,喃喃道:“我等你……只要你活着回来……不管十年,二十年,我都等你。就算我走了,也会回来这平乐县等你。我欠你一个白头偕老,是一定要还你的。你欠我的八抬大轿,也一定要给我。等咱们互不相欠了,你才能死,知道吗?”
她的声音,凄凄的,柔柔的。
这间华丽的屋子,也死了一般,沉默着,没有一个吴桂生可以回应她。
门缝中,闪过一双小小的眼睛,焉知悄无声息摸到厨房,拉了拉吴妈的衣袖。
“小祖宗,又怎么啦?”吴妈正忙得不可开交,心中欢喜得很。
“妈,果然有钱。”焉知眨着眼睛,嘻嘻笑道,“我找遍了屋子都没有找到,忘记了翻装衣服的斗柜,半箱子的钱呢。”
吴妈吓得赶紧捂住焉知的嘴:“你这死孩子胡说八道什么?!有吃有喝有住还不好?你再起这些坏心思小心我打断你的腿!太太对我们够好了。小崽子,我今天就把钥匙藏起来,你再敢偷偷进去翻东西睡觉,我真打你了!”
焉知小大人一样翘着二郎腿坐在矮凳上,叹气道:“妈,我也想做漂亮的太太。”
吴妈啐了她一口:“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孽障,你这条小命都是太太救回来的,你可积点德吧。”
“我发烧的时候看到她出事了,一堆男人围着她呢,她一身都是血,我以为她死了呢,原来没有。”焉知稚气的脸上充满了遗憾,“如果她死了,这屋子里一切都是咱们的了,可惜了那些钱。”
吴妈丢下滚烫的勺子,一巴掌就甩了过去,低吼道:“够了!你再说我立刻就用开水把你烫哑!你这张嘴闯得祸还不够多?你是不是又想我带着你东躲西藏?!我的小祖宗,算妈求你了,你以后不管看到什么,都给我憋心里!把我惹急了,我只有把你毒哑了!”
焉知扁着嘴,小小的手捂着嘴巴,眼睛瞪着吴妈,哼了一声,却也不敢再说了。
门外,杜蘅一脸煞白地扶着墙,双腿发软,几乎要倒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