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平乐日报上刊登了黄包车夫自尽以及吴家小姐遇害的消息,但只字未提白二, 且大力歌颂了一番巡警和保安团的英勇机智。
白怀信清醒了没多久就发现自己不对劲了,掀开裤子只看了一眼就嚎叫着爬上窗子要去跳楼。白二死死搂着他的腰,又呼天抢地吵来了方仲平,打了一针镇定剂他才安静了下来。
自此后,白怀信只要一醒,就闹着要寻死,杜蘅好说好歹,都劝不住,只能和白二轮流着盯着他,一旦失控就让方仲平扎针。
渐渐地,白怀信也不闹了,只是心如死灰地望着天花板,嘴角带着冷笑。
他药不吃了,饭也不吃了,靠着方仲平打营养剂吊着一条命,只三五日,白怀信就瘦了一大圈,因为他的挣扎,伤口时常崩线,恢复得很差,裤裆处时时血糊糊一片,看得人触目惊心。
杜蘅劝不住,只得骂,一边骂一边哭:“我让你不学好,小小年纪非要睡女人,你睡谁不好,你招惹吴芊,她妈是个疯婆娘!你若像白二一样好好读书,别乱七八糟交女朋友,哪里会惹来这些祸事!你还有脸寻死?!好手好脚,无非是少了个把儿,何必要死要活,你有点出息行吗?!”
白怀信瞥了杜蘅一眼,冷笑:“你说得轻巧,我是个男人,我他妈这辈子都没办法和女人睡觉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如果还是封建王朝,我大不了进宫做太监去,名正言顺当个阉人,现在呢?我能干吗?让人家笑我这个废人?”
杜蘅拽着手帕,突然也感觉到了深深的恐惧。
“你扪心自问,如果不是你和吴桂生不清不白,我会被她老婆打成猪头,还顺带成了阉猪?!妈,您也别顾着骂我了,我那些同学背后没少笑我,人家喊一句白少爷那是抬举咱们,担了虚名,自然得遭报应。吴太太说了,吴芊嫁谁都行,因为你的缘故,就是不能让我们在一起。她宁可把家里最丑的长工招成上门女婿,把吴芊关一辈子,也不会再让她和我见一面,孩子也不会和我们家有任何瓜葛。妈,是你害了我……”白怀信一把鼻涕一把泪,颤抖着手指着杜蘅。
杜蘅猛地转过身,咬着手帕,泪水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
“大哥,你别这样说妈——”白二走进来,把滑落的被子提了上去。
白怀信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别做好人了,你什么东西我现在可是清楚了。也行,反正现在我是个废人了,妈的未来也只能指望你了,你也没白担这个姓儿。我是拿不出去了,你顶了我的缺,替我去享福吧,做一个真正的白少爷。”
“白怀信,你胡说八道什么!”杜蘅怒喝道。
“一个来路不明的小乞丐,也就妈把你当个宝了。别看我成日欺负你,你也没少给我使绊子吧。白二,我真不是什么傻子,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你自己去照照镜子,好好看看你的眼睛有多冷。也许你真把妈当成你的妈了,但你从来没把我当过你哥。你事事都要赢我,什么都要抢风头,学习比我好,长得比我好,连女人缘也比我好,我甚至都怀疑我妈爱你胜过了我这个亲儿子……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你安的就是这个心吧。”
“闭嘴!”杜蘅看着白二,心中不安。
哪知白二只是淡淡地道:“我知道大哥在气头上说胡话,如果疼得厉害,我叫方医生过来看看,实在疼,可以打吗啡的,打了就不疼了。”
白怀信嗤笑一声:“行啊,我看你这张人皮还能披多久,我死也要看着你。”
白二端来一杯热水,走到床边,柔声道:“我巴不得大哥长命百岁,好好照看着我。说了那么多话,喝点水吧,方医生说多喝水有利于伤口消炎。”
白怀信皮笑肉不笑地接过杯子,突然就泼在了白二脸上:“我要你好心!你是巴不得我死!”
杜蘅尖叫着冲了过来:“白怀信,你疯啦!”
白怀信红着眼眶,看着他们,低低笑道:“是,我是疯了。一个这么年轻的阉人,除了疯,他还有什么法子。”
杜蘅打了个寒颤,抱着手臂,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妈,你还没吃饭呢,出去吃点东西吧,顺便给我们带两件厚衣裳来。我在这儿守着大哥,一会儿方医生该来巡房了,晚上还得熬一宿呢。”白二又重新倒了一杯水,冲着杜蘅低声道。
杜蘅看了他穿得单薄,也是心疼:“好。”
白怀信看着杜蘅离开,又冷哼一声,闭上眼,一脸不耐烦地背对着白二。
白二冷冷盯着他的背影,不客气道:“既然怕我抢走妈,怕我抢走你白少爷的身份,那你就得好好活着,只要你活着,我就永远是白二,不是白老大。”
白怀信背一僵,偏过头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白二拉过椅子,掀开长袍下摆,施施然坐了下去:“这几年,只有你欺负我的份儿,我又何曾占过你任何便宜,从小就挨你的打,挨了足足五年。”
白怀信脸色有些不自然了,又把头缩了回去。
“以前你偷妈的东西,总冤我,妈给我的零花钱也总是你抢去的。我哪里是你的弟弟,分明就是你的跟班听差。”白二淡淡笑道。
白怀信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倒是记得清楚。”
“大哥,我不是和你扯那些旧账的。那天我放心不下,去电影院找你,结果没碰到你,碰到了吴芊——”
“吴芊人呢?”白怀信突然翻身坐起,拉扯得伤口痛得他惨叫一声,又栽了下去。
“吴芊也问你去哪儿了,我说不知道,我们俩决定各自回家分头去找你,然后电话联络,吴芊说她是偷跑出来的,怕他妈为难你,上了一辆黄包车。”白二看着白怀信紧蹙的眉头,顿了顿,加快了语速,“我听同学廖三说过最近杀死窑姐的凶手可能是黄包车夫,我见那车夫鬼鬼祟祟一直不敢抬头,放心不下就追了上去——”
白怀信双手拽紧了被褥,原本就惨白的脸上更是毫无血色了。
“那车夫见我追,跑得更快了,我追进巷子口,被掐着脖子打了一顿,他扯着我的围巾把我闷晕了……我以为自己死定了,巡警赶来时,吴芊,吴芊已经……”白二鼻子一酸,眼眶里已经含了泪。
“不,不会的!”白怀信痛苦地摇着头,嘴里不住地喊着,“不会的……不会的……”
白二逼视着他的双眼,死死压住他的手臂,详细描述着吴芊的死状:“吴芊被那车夫勒着脖子,一刀就捅了进去,血直接喷了出来……她肚子里的孩子还那么小,吴芊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捂着肚子……”
“别说了……你别说了……”白怀信捂着耳朵,野兽般嚎叫着,“吴芊不会死的,我们的孩子不会死的……你骗我……你骗我!”
“大哥,你冷静点,人死不能复生。”白二凑到白怀信耳边,低低道,“反正你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了,你要放宽心,好好养伤才是。”
“不不不,你骗我!我要去找吴芊,我要带她走!”白怀信激动地掀开被子,双脚刚落地,就噗通一声摔倒在了那滩水上,他像一条巨大的虫子,不断蠕动着,想要爬出去。
白二蹲在地上,嘴角泛着笑:“都登报了,我骗你做什么?不信,你瞧瞧。”
他从怀里拿出折叠好的报纸,仔细在白怀信眼前摊开:“你看——”
“不不不,我不看,我不看!”白怀信呜咽着,像个胆怯的孩子,拼命想要捂住眼睛和耳朵,湿漉漉的双手在脸上茫然地移动着。
“大哥,你要快点好起来。”白二把报纸踢到床下,紧紧抱着白怀信,露出了残忍的笑容,一张漂亮的脸上,是让人毛骨悚然的矛盾表情。
白怀信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闪烁的眼神逐渐失去了焦点。
“怎么了?”巡房的方仲平听到动静,急得三两步就冲了进来。
白二回过头来,脸上已写满了焦虑:“大哥又发脾气了,我拦不住,两人一起摔了一跤。”
“快快,扶到床上去,我检查一下伤口,别再崩线了,冬天伤口很容易溃烂的。”方仲平手臂一架,和白二齐齐使力把白怀信送了上去,掀开袍子一看,伤口果然渗血了。
方仲平长长唉了一声,唤来看护,又忙碌了好一阵。
这一次,白怀信竟然不哭不闹,只怔怔地望着白二,眼角的泪水不断往下掉。
白二远远站着,面带微笑回望着他。
窗外,雪花纷纷落下,忙碌的医护围着白怀信,他偏头看着窗外,露出了傻乎乎的笑容,鼻涕黏在脸上,他轻轻地说道——
“吴芊,下雪了呢。”
此时,吴芊正躺在棺材中,头发梳了两个圆髻,脸上涂了香粉擦了胭脂,嘴上涂着口红,分明是沉睡的秀气姑娘,只是她再也不能睁开双眼看看外面的大雪了。
吴家没有发丧,只紧闭宅门,给吴芊设了个清净的灵堂。
吴太太穿着黑袍,发髻上别了一朵白菊花,手臂上围着黑纱,面无表情地站在半开的棺材边,跪着的丫鬟老妈子们倒是哭成了一团。
吴太太背对着她们,终于还是伸出手,轻轻摸着女儿冰凉的脸,喃喃道:“是妈对不起你……”
这声道歉,终究还是来得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