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宋高蘅就已经是远近有名的才子,别人都夸天资聪颖,是神童,却没想过宋高蘅为了这一句名头,付出了多少苦功夫。
只单单是那几个晚上,他便苦读到半夜里去。
每每宋松节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时,便能看到宋高蘅在一旁点着小小的烛灯,就着微弱的光亮,仔细研读着手头的书。
那时他还不懂什么,只坐起身子来,拉着宋高蘅的衣衫劝他早些休息。
宋高蘅却是微笑着抚摸他的头,轻声哄着,“没事,松节先睡着吧,哥哥等会儿便来睡觉。”
那时候的宋松节,总觉得宋高蘅和大伯一家简直不像是一路人,反倒像是自己家的。他曾听人说过,别家的孩子被抱养的事情,便去悄悄问娘亲,宋高蘅是不是娘亲的孩子,只是被婶婶抢过去了。
这话简直是让娘亲啼笑皆非,难得认真严肃地训斥着他,“胡说什么呢。”
那会儿的宋松节只能又是遗憾又是委屈地埋下头,心里却想着,要是宋高蘅当真是自己的亲哥哥就好了。
宋松节眼睁睁地看着直上方,借着月光,勉强能认出床幔上的兰花暗纹。
听着耳畔传来的均匀呼吸,宋松节再次忍不住想着,当初若是娘亲生下了宋高蘅就好了。
娘亲抢在柳芳面前一举夺男,自家爹娘一定能夺得爷爷奶奶的喜欢,或许就不会被分家出去,双双死在去临县采药的路上。
即便爹娘仍是死了,有宋高蘅这么个大些的男丁在,家中日子一定也好过许多,不需要大姐这么辛苦操持。
宋松节胡思乱想着这些,不知不觉竟然进入了梦乡。
……
黑暗的房间里,只有宋松节一个人坐在冰冷的床上,他仿佛又回到了四岁那年,二姐忙着照顾跌破脑洞昏厥的大姐,只有他一个人裹在破破烂烂的被子里。
他忍不住抹去眼角的泪水,跳下床来,穿起自己已经缝了不知道多少次的破布鞋,静悄悄地来到了爹娘前几日停灵的房间里。
为了停灵,大伙特意把房里的东西都搬空了,只余下空空荡荡的四壁,月光打在墙壁上,像张牙舞爪的怪物,他站在房间正中间,越发觉得阴森恐怖。
爹娘已经走了,就连尸体也被抬走了,埋在了山上的坟包里。因为穷,连墓碑也没有一块,只是个勉强凑合的大石块,上面是村里好心人帮忙雕刻的名字。
宋松节蹲了下来,孤独恐惧地双手怀抱胸前,将自己缩小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一丝温暖。
“……松节……松节,陪爹娘吧,来地府陪爹娘吧。”
宋松节浑身的汗毛都颤栗了起来,瞬间站了起来,恐惧地瞪大了眼睛左右环顾,“是谁?是谁?”
那绝对不是爹娘的声音,爹娘的声音都是温温和和的,哪怕是训起人来,也犹如三月的春风,哪里像是这般阴森得像是刚从寒冬腊月里钻进人皮肤里。
四周空无一人,却又突然响起了桀桀的笑声,“我是爹呀,我是娘呀,你怎么不记得我了呢?”
随着这阵声音落下,一双手搭在了宋松节的肩膀上,那手却是温热的,隔着布料也能给宋松节带来暖进心里的热意。
与此同时,温暖甜香的气息也从宋松节的背后吹了过来,这下终于是娘亲温柔的声音了,“松节,夜里凉,快跟我回房歇息去吧。”
宋松节的意识一时有些迷糊,他的眼神呆滞着转过了身子,眼前果然是娘亲那令他心心念念的容颜,而淳朴的父亲正挂着熟悉的笑容,正在娘亲身后不远处。
“爹!娘!你们终于回来了!”宋松节只觉得胸腔内久伫的一道高墙突然就坍塌了,他嚎啕大哭了起来,起身就要往娘亲的怀里扑。
一个微微带着凉意的手却是猛地拉住了他。
宋松节惶恐地看过去,入眼却是自家大姐那双比之同年龄更显成熟的双眸,“不要过去,对面都是鬼怪。”
“沉香,你怎么可以这么讲爹娘呢,枉费爹娘白对你好了。”父亲痛心疾首地看着宋沉香,揪心地捂住了胸口。
宋松节有些疑惑地转过头看向爹娘,只觉得哪里不对,却在自家娘亲殷切的眼神中,开口劝宋沉香,“大姐,你弄错了,这是我们的爹娘,哪里会是什么鬼怪。”
“呵,爹娘?”宋沉香充满敌意地看着父亲母亲,“她让你随她回房间?回什么房间?她哪里有房间?”
“爹娘怎么会没有房间呢?爹娘的房间就在那里呀!”宋松节只觉得模糊之中心内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却仍旧是下意识地指向了熟悉的方向。
然而那个方向哪里还是什么爹娘的房间,分明是一间装点精致的大院子,一草一木让宋松节觉得格外熟悉。
宋沉香在一旁厉声呵斥着,“你忘了宋宅了吗?”
宋松节只觉得心内像是有一道金光破出,他的身子瞬间开始长大,从四岁那个小小的身躯,慢慢变成了十岁的样子。
他想起来了。
爹娘已经死了。
这些年来,是大姐一力扶养着他。
而他们也早就从沣村搬离了出来,有了属于他们的大宅子。
也就是宋宅。
那身边这两人,又是什么?
宋松节只觉得脊背发寒,他缓缓的转过身子去,却见到原本那熟悉的脸庞,突然间就变得血肉模糊,无数的鲜血从脸上流下来,滴到了地上。
而滴到地上的血液渐渐凝固,像是生出意识来,慢慢地往宋松节这边爬,眼看就要触碰上宋松节的鞋面。
原本已经被恐惧攫取了感官的宋松节,终于歇斯底里地惨叫起来。
……
“啊——”
宋松节尖叫着醒了过来,看着眼前的陌生房间,有些回不过神来,只觉得梦中的景象仿佛延伸到了现实,让他只敢抱着脑袋放声大叫。
“无事了,你只是在做噩梦。”被他这尖叫吵醒的宋高蘅瞬间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犹豫了一下,像自家娘亲一般,将宋松节搂进了自己的怀里,轻轻地拍打着宋松节的背部。
少年的怀抱并没有女性的柔软,反而显得微微有些僵硬,却依旧给了宋松节莫大的安全感,他在这样的怀抱里慢慢地恢复了神志,由原本的尖声大哭改为了小小的啜泣,直到最终归于平静。
他主动地直起了上半身,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是个大男子了,怎么可以躲在别人怀里痛哭,有些害臊地转过头去,不肯直视现实。
这还是宋高蘅第一次见到宋松节这么失态的样子,在他的眼中,宋松节自从启蒙了以后,便一直表现的早慧过人,不像一般孩童那样哭哭闹闹,自打进入青山学院后,更是显得更加稳重,怎么会露出这般神情。
他不禁下意识地问出了口,“松节……你刚才梦到什么了?”
宋松节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沉默许久,总算是有些闷闷地说出了实情,“我梦到我爹娘了……他们……”
宋松节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梦里的情节,只觉得份外诡异而恐怖,只能用一阵沉默来代替。
宋高蘅却是误会了,他再度犹豫了一下,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拍了拍宋松节的脑袋,“松节莫要难过,二伯二婶在天之灵,若能看到你这般,也必然会欣慰。”
宋松节心知他误会了,摇了摇头,却只觉得宋高蘅微带了凉意的手,像极了梦中大姐的手,带来了难以言说的安全感。
他忍不住又多说了一句话,“高蘅哥哥若是我们的亲哥哥就好了,怎么就偏偏是婶婶的儿子。”
宋高蘅的身子顿时便僵住了,脸上闪过各种复杂的表情。
宋松节也立马反应自己这话是过了,柳芳再不好,也是宋高蘅的娘亲,对他也一贯很好,他也素来孝敬,哪里能听得这话,他连忙岔开了话题,宋高蘅的脸色这才略微好看了起来。
有了这番折腾,宋松节干脆是不敢再睡了,有心想在床上躺到天亮,宋高蘅却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自个儿索性也不睡了,拉着宋松节起床来,点了烛灯,一同温起书来。
两人就这么看了一夜的书,等到晨曦升起,沉迷于书籍忘了梦镜的宋松节终于是沉沉睡去。
宋高蘅毕竟年长些,如今又熬过了睡意,看着宋松节趴倒在书桌上酣然大睡,他笑了笑,起身帮宋松节拿了薄被来披上,自己则出了房外。
宋松节醒来时,已然是两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宋高蘅正好端着一盘热腾腾的包子走了进来。
有了昨晚的一幕,宋松节已然与宋高蘅恢复了幼时的熟稔,自觉地取了一个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