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罗金王以后,苏后的心情愈发沉重。她勉强应付着接连的变故和噩耗。而心中不祥的预感却愈演愈烈。十五年前的那场战乱她记忆犹新。十五年来的太平岁月中,虽然懂得居安思危的道理,但她也曾抱着奢望,往后的日子能就此长治久安下去。如今看来,奢望终是奢望。
其实,自从狄后薨逝的消息传来,罗金王就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甚至,想要放弃筹备多时的及笄礼。毕竟,在这种时候大张旗鼓地办庆贺之礼,显得太过不合时宜。罗金王旧事重提:早前贤太妃从大乾传书,意思也是劝说罗金王夫妻,及笄礼不要太过靡费,办得太过招摇,容易折损羽若的福气。苏后知道,太妃之前确有这话,但看罗金王夫妻爱女心切,也就默认了这场为公主筹备的盛典,还承诺会给羽若御笔亲封的荣耀。虽说眼下狄后暴毙,边境又起战事,但苏后还是持及笄礼照常举行,只不过为了避嫌,削减了典礼的规制,取消了一些排场,到底为羽若保留了这场庆典。
苏后考虑事情,一向周全。罗金之前为了公主成年筹备及笄礼,大费周章,举国皆知。贸然取消,恐怕会引来更多意想不到的猜忌和议论,牵涉前朝后宫许多的人、事,甚至会动摇民心,撼动国本。而对于羽若,她虽不在乎仪式的繁简,但她冰雪聪明,庆典取消,她绝不会无动于衷,心中一定失落不安。或许苏后那时便预感到,女儿今后的人生将会急转直下,于是更加不忍心过早地让她体会挫败和苦难。作为罗金的嫡公主,至少在成年之日,能有一份美好的记忆,无论今后她际遇如何,心中都能保有一份温情和怀念。于是,在苏后的坚持下,及笄礼虽然从简,却如期举行。于是,才有了吕仙姑一番去繁就简,别有深意的布置。
只是千算万算,没想到那一天会传来黎勋身亡的噩耗,于是,再华贵的礼服饰物,再用心的筹备安排,再繁华的庆贺场面,都成了这场凄惨无比的及笄礼上,不堪回顾的经历。
苏后的心中,对羽若是充满愧疚的。而且这份愧疚并不是最近而起,几乎是伴随着羽若的成长愈演愈烈。苏后出身高贵,苏家乃是权臣谋相辈出的世家望族。从前朝起,就出过三位名满天下的宰相。苏氏一门家学渊源,传有一本《心策》,据说集几代苏学之大成,习得,则可通晓天下之事,领悟权谋之道,身俱辅政之才。苏后的祖父,正是编写《心策》之人,从小跟在祖父身边,耳濡目染,苏后亦修得心思通透,远见卓识。作为一国的王后,她纵观天下大势,罗金国小民寡,夹处两强,王族早晚会面临生死攸关的危机。作为苏氏的后人,她洞悉世事人心,身为王族唯一的公主,从出生起,羽若就注定肩负使命,历经磨难。
如今,分析情势,苏后已然猜到,罗金王亲赴赤狄,会用怎样的方法力挽狂澜。深谋远虑,苏后唯一庆幸的,是她对羽若从小不遗余力的教诲和栽培。她左右不了国运盛衰,唯有对女儿倾注毕生心血,令她有绝地反击的勇气和智谋。
于是,在罗金王走后,苏后几乎把女儿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找一切时机,对羽若耳提面命。羽若玲珑心思,怎会不明白母后的用心。母女俩虽然谁都没有明说,但对于羽若将要面对的命运,已经有了共识。
羽若并没有反抗和抵触,在接到黎勋死讯后,她已心如死灰。现在反而觉得,如果能以自己的幸福换取罗金的国泰民安,保护族人和弟弟免受伤害,倒也不枉活这一世。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已经准备接受命运安排的羽若,再一次感受到命运的捉弄。
黎勋回来了。
并不是尸骨,遗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虽然憔悴不堪,虽然伤痕遍体,却死而复生,奇迹般地站在羽若面前。
“林通一役,微臣带轻骑队冲锋,不想被敌军切退后路,困于通水河边,臣带几名忠勇之士殊死一战,才保大队人马渡河而去。自己却不幸被俘。因为臣恐被敌军认出,招致更多羞辱残害,被俘前与一位牺牲的兵士换了铠甲,所以被误传战死。我王抵达赤狄王城后,从战俘中认出了我,赎我出来,特给王后公主送来口信。”
羽若此时已经泪如决堤,苏后强撑着询问,大王口信是什么?
“我王命公主即刻启程,去往赤狄。”
果然如此!在这个当口,让公主去往他国,除了和亲,还能是什么呢。
竟然如此!生离死别后,心上人就在眼前,却已经天涯咫尺,永难相亲相守。
虽然心中对于公主的远去早有准备,苏后亦觉此情此景实在太过残忍。她所能做的,就是起身离开,让这对有情人能再多一次互诉衷肠的机会。
“真好,黎勋哥哥,你还活着。”无论如何,黎勋的归来都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即便无缘此生,即便遗恨终身,这个令她心心念念牵肠挂肚的人还活着。无论前路如何坎坷,境遇如何险恶,只要想到还有这样一个人与自己同在世间,仍然觉得欣慰无比。
“公主,你受苦了。”分别还不到一个月,黎勋的眼中,羽若已经判若两人。再没有巧笑盼兮,神采飞扬的模样,如今的她愁容满面,神色黯然,仿佛同黎勋一样经历了生死之劫。他当然明白,及笄礼后,公主都经历了什么。但他看到如此失魂落魄的羽若,仍然感到难以接受。
泪眼相对,黎勋终究不忍对羽若提起这段日子彼此的苦难和挫败,他甚至不敢再重复罗金王的口信。所以,罗金王在赤狄的种种也是无从谈起。分明万语千言,却难以开口。而羽若那边,回想起送黎勋出战时,两人的山盟海誓,自己当时的满心祈盼和担忧,更是愁肠百转,泣不成声。她心中有太多的委屈,恐惧和无奈,想对黎勋倾诉。但黎勋带回的口信几乎将她逼到了绝境,她明白,自己和黎勋再也没有将来了。那些委屈、恐惧和无奈,也只有自己默默咽下了。
这时,她需要的是坚定和勇气。
“黎勋哥哥,是不是只有我去往赤狄,才能解罗金危难,保弟弟安泰,换父王回国?”
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羽若也没有等黎勋回答,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接着说:“那我唯有舍命一搏,哪怕再多艰难险阻,为了罗金,我愿一力承担。”
羽若话音未落,黎勋脱口而出:“还有我在。”
还有我在。
只四个字,却把羽若的一片少女之心瞬间揉碎。她只觉鼻酸,一股热泪奔流而出,更难抑止。
黎勋继续斩钉截铁地说:“臣会陪公主去往赤狄,也会一直陪在公主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