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乾的使臣俯在赤狄王的面前，痛哭涕零。多年来，他一直承担出使赤狄的职责，曾经两次给赤狄王带来了噩耗。两国之间，难免有龌龊争端，而作为使臣，他有着上邦大国的清傲，一直践行不卑不亢的处事原则。每一次，也都能很好地完成使命。然而，历练多年，见惯风雨的他，都对这一次出使之任惶恐无措。毕竟，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他再一次带来皇后薨逝的噩耗，也带来了姜乾举朝的哀痛。当然，还有随他而来的丰厚无比的慰问礼。随后，他便絮絮说起重病不起的皇帝，史无前例的丧仪， 愁云惨雾的后宫……
只是这般情形，五年内已上演三次，赤狄王再也难有之前的涵养和气度。听使臣说完昭安的死状，又是戴着九华凤冠，又是怀着身孕！他暴怒而起，拔剑而立：“我狄族的三个女儿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你姜乾的后宫！你叫本王如何信你这些诡辩之词？你们姜乾的后宫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到底是谁谋害皇后，欺辱狄族？”
使臣据理力争道：“臣代我主前来致哀，怎敢有半句虚言？皇后确实夜半突发急症而亡。贴身宫女，当值太医，都可作证。自昭安皇后有孕以来，我主百般小心呵护，到了药膳亲尝，太医随身的地步，这在后宫谁人不知。况且帝后情深，后宫上下都敬服皇后人品才貌，又怎会有人加害皇后？”
赤狄王用剑指着使臣，恨恨道：“任凭你巧舌如簧，这样诡异之事一而再，再而三，本王岂能信你？难道你们姜乾后宫有厉鬼妖魔吗？”
使臣听了这话，向着赤狄王微微抬起头来，一脸正色道：“狄王所言，倒也不无道理。三位皇后都是深夜头戴九华暴亡，所以，我主有意，这一次就让九华凤冠为昭安皇后陪葬，长埋地下。我主另有口谕，姜乾再不立后！”
赤狄王微微一怔，旋即大怒，用剑锋顶着使臣的头大骂：“竟敢如此污蔑九华凤冠，那凤冠是嫘祖遗物，有母仪天下之尊，福泽绵长之意！难道，我赤狄会以妖蛊之物伤害自家女儿吗？”
使臣被赤狄王的震怒所震慑。他没有想到，姜乾帝不再立后的誓言并没有对赤狄起到任何安抚宽慰的作用。不禁有些惊慌失措。
赤狄王刚要发威，却有太监来报，王后乌氏得知噩耗，昏厥不醒。他忙丢下冷汗淋漓的使臣，赶往王后的昭阳宫。
昭阳宫里，哭声震天。既是为了听到噩耗昏厥的王后，也是为了远在姜乾死得不明不白的公主。哭的最厉害的，正是赤狄王的四公主。转眼之间，她变成了狄王唯一幸存的女儿。
“父王，三位姐姐都惨死姜乾，你再不要送我去和亲了！我才不管什么世代婚约，我才不要做什么中宫皇后！我才不听你的那些盟友之誓。”
女儿的啼哭哀告让方才还面色狄狞的赤狄王一下子泪如决堤。四女儿今天哭喊之词，正是他当年劝说三个女儿去往姜乾时所说。年近花甲，连失三女，怎不叫他痛彻心扉！
来到悠悠转醒的乌后身边，赤狄王竟有种愧疚难当的感觉，一向贤淑大度的乌后拉着狄王的手，一字一顿道：“留我女儿一命！” 面对妻女的这番恳求，赤狄王唯有含泪点头。绝不能再送女儿去姜乾了！至少不能现在去！
姜乾的使臣回到驿馆一直惴惴不安。赤狄王盛怒而去，狄后伤心昏厥，看来这一次出使凶多吉少。所以，夜半时分被赤狄王宣进宫去，他已做好最坏的打算。甚至，留了遗书给随行的仆从。
然而，这一夜，在赤狄王临风殿里，他一眼望见的，却首先是一个悲痛欲绝的父亲。
“皇后死前，可曾留下什么话？”
“皇后寅时突发急病，走得突然，没来得及留下什么话。”
“在那之前，可有什么异样？皇后身边伺候的人都可靠吗？”
使臣见赤狄王情绪倒还平静，于是，定下心来，将皇后暴毙的情形细细道来：据皇后宫中贴身伺候的人说，那一夜寅时，皇后忽然在榻上宛转哀啼，起伏难平，时哭时笑，嗔痴难辨。众人惊醒，围上前来，却见皇后面色如霞，两腮绯红。众人询问，皇后并不作答，不顾众人劝阻，强立起身，扶着贴身宫女琢玉一步三晃地奔着塌侧的梳妆台而去。这一起身，皇后的单薄身形愈显羸弱，众人都屏气凝神，似乎担心一口气都能将她吹倒。虽如此，皇后却走得极快，来到妆台前，已是气喘吁吁。艰难地伸出手来，指着铜镜上方的多宝架。琢玉已猜到皇后的心意，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果然是皇后的那顶绝世凤冠。她赶紧上前，揭开蒙盖在凤冠上的红锦，露出了雍容璀璨的九华凤冠。
姜乾的两位皇后都是在孕中头戴九华凤冠而死。如今，这庶后昭安夜半惊起，作出这般动作，怎不骇人？一个常在椒房殿当差的嬷嬷看到皇后颤颤巍巍从掌珠手中接过九华凤冠，想起两位死去皇后的前情往事，不由大叫出声：“不好了！”
然话音未落，早有人在琢玉的目光示意下捂住了这个嬷嬷的嘴，将她拖出殿去。琢玉虽强撑着维持局面，这般诡异的情形下，却也是心惊肉跳。但见昭安皇后紧紧将凤冠抱在怀里，手中不断摩挲，口中絮絮不停。她俯下身去细看，发现皇后涎涕肆流，目光迷乱，大非平日光景。她急忙喊道“快宣太医。”
然而，当值太医急匆匆赶来的时候，皇后已经气绝身亡了，死前，她终于在掌珠的服侍下戴上了那顶九华凤冠。
赤狄王听了这番话，追问道： “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皇后孕中气血两亏，那一夜突发癔症，虚劳更甚，心脾皆伤。是死于血虚之症。”
赤狄王狠狠盯着跪在地上的使臣，面沉如水，目光如炬：“又是血虚之症？”
“是，”使臣早有准备，从袖中掏出一沓药方奉上。赤狄王接过来，那是皇后孕后所用的补品和药方。下具太医之名。这药方上的药材，连赤狄王都看熟了：白芍、当归、阿胶、龙眼、熟地黄、何首乌。并无不妥。他把这一沓药方摔在地上。接着追问：“皇后身边伺候的都是什么人？”
“都是赤狄随嫁而去的几位姑姑，琢玉、采玉，其他宫女也都是椒房殿的老人。”
“那一夜，宫中可有异动？有无生人出入？”
“守夜侍卫并未发现异常，也未见生人。”
赤狄王的追问越来越急切了起来：
“皇帝如今病情如何？”
“我主须发半白，饭食不进，已近一月了。”
“国中朝政交由谁管？”
忽然，殿中响起了莫名的击打之声，紧几声，慢几声，错乱无章。又似乎夹有哀鸣之声。使臣不由猜测，难道王后藏在殿后偷听？如此伤心，会不会再生事端？于是回答起来难免慢了一些：“外有宁王殿下，田永将军，文武大臣依旧各司其职。”
“那么宫中之事呢？”赤狄王的追问并未停下。
使臣正欲作答，却听到一声尖利的惨叫。他不由收了口，微微发怔。
“皇后已去，宫中之事由谁主持？”然而赤狄王却好像没有听到那声惨叫，执着地继续追问。
“是，是，容妃娘娘。”
“为何不是德妃？”
“这，这，”使臣想不到赤狄王在这般情形下，竟然关心起后宫琐事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本王再问你，皇后临死可曾留下什么话？那一晚宫中可有异状？”
“并，并无。”
“皇后临死的情形是何人所说？”
“是皇后管事宫女琢玉亲口对臣所说。”
“那贤太妃在皇后薨后，怎么忽然搬出万寿殿？难道是她谋害皇后？”
“这都是坊间谣传，并无真凭实据。其实，皇上只是对太妃所拟的丧仪不满，认为规格不够，且因国师卜算万寿宫适合皇后停灵，所以才令贤太妃迁往永安阁。”
“皇上的病，太医如何说？”
“太医说，说，只是伤心过度。奈何药食难进，所以总不见起色。”
“三位娘娘没有前去侍疾吗？”
“三位娘娘奉旨为皇后守灵，并，并没有到皇上身边伺候。”
忽然间，赤狄往不再说话。他起身离开，丢下心悸不安的使臣。
过了半晌，赤狄的廷尉穿着黑色官袍走了进来，不由分说地把使臣拖出殿中。架上马车。一直架到诏狱。黑袍廷尉指着牢房里一个个披头散发，血迹斑斑的囚犯，阴笑着说：“贵使，方才对我主所说之言，都要在这里细细复述抄录。一个字也不能错。否则，他们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了。”
“放肆！我好歹也是姜乾的使臣，握有朝书、文牒，你们怎敢这样对我？”
“使臣？”廷尉轻蔑地望着使臣，把他带到一间牢房面前，指着里面的人说：“你看，他也是使臣，罗金的使臣，来替罗金求和的。”
使臣抬眼望去，只见黑乎乎的牢房中，躺着一个伤痕满身的垂死之人。他只觉头重脚轻，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