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谢十安放下筷子,说道:“你不必担心安慰我,我十岁时父母就已经过世,如今十年了,过去了很久,已没那么难过了。”
“怎么会不难过……”想想低语,“我娘亲离世也很久了,可我依然挂念她。”她又将糕点朝他推,“吃点甜食吧,心也会甜的。”
谢十安说道:“你也吃。”
“嗯,我也吃。”
午时是用饭的高峰,酒楼里人来人往,嘈杂难免。不过想想觉得这二楼特别吵闹,只因有个六七岁的男童来回奔跑,抱着手里的球大喊大叫,惹得旁人侧目,又不愿生事管教。
想想皱眉瞧着那男童,等小二上菜,说道:“小二哥,你快管管那个小娃娃,吵得很。”
小二看了看,说道:“管不得啊,他母亲是街上出了名的泼妇,上回有人管教了他一番,被那妇人追着骂了半日,连我们掌柜都怕了。”
小二走了,那孩童依旧吵闹。
如果戒尺在身边,想想可能已经将那孩童揍一顿了。但手上没戒尺,总觉得没了气势。
突然一个竹编小球从想想和谢十安之间飞过,如流星滑行,在窗台上落地弹起,又落在了栏杆与窗户间的狭长缝隙上,不动了。片刻那个男童跑了过来,边跑边叫:“我的球,我的球。”
那男童说着就踩上凳子,要再踩着桌子跳到外头栏杆那捡球。想想瞪大了眼,一手拦住他,脸都黑了,“你敢。”
男童到底是个孩子,被阻拦下来,他气道:“我的球掉到外头去了!你伸个手就能够着,快给我捡球。”
想想偏不让,“你等我们吃完了饭,再去捡。”
男童嘶声:“我不,我要玩,我要玩。”
说着又要去踩桌子,谢十安捉住他的胳膊,男童只觉胳膊像被一群蜂蛰了,痛得他退了下来。他左看看右看看,这两人凶巴巴得很,但他可不怕,转身就喊道:“阿娘——阿娘!!”
片刻就有个正吃食的妇人站了起来,疾跑过来,问道:“我儿怎么了,娘给你做主!”说完就对谢十安和想想骂道,“你们两个不要脸的,竟然欺负我儿子!”
想想说道:“你连问都没问,就胡乱骂人?”
男童说道:“我的球掉外头去了,我去捡他们不让。”
妇人大骂道:“亏你们生得人模狗样的,我儿子要捡你们不让,这事难道不该是你们帮着捡吗?还好意思坐在这吃饭!”
想想简直已要目瞪口呆,这是什么道理?这孩童差点没将他们一桌饭菜砸了,还要他们捡球?
妇人嗓门太大,盖过了二楼的鼎沸人声,纷纷朝这边瞧看。
“我帮你捡球。”谢十安伸手触球,停在球的上面,手指却……一弹,球就滚落了缝隙中,就更难捡了,他无比可惜说道,“哎呀,没捡到。”
想想差点笑出来,瞧着那脸都气成绿苗苗的妇人,简直要拍手叫好。那孩童见球不见了踪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就要上前跟谢十安拼命。怎料抬头一瞧,就对上一双冷眼,凌厉如刀,吓得往妇人背后躲。
一会便有个汉子过来,气势汹汹,那孩童有七八分像他,想想猜想这应当是他儿子。他生得五大三粗,嗓门震天,“你欺负我儿子!”
说着他就朝谢十安挥手,宛如挥出一只熊掌,能将人刮倒在地。
众吃客暗暗惊呼,这一巴掌拍下可不得了。
可那年轻人镇定自若,抬手就将那“熊掌”捉住,轻轻一拧,五指陷入壮汉的胳膊肉里,似能断筋折骨,随后轻轻一甩,壮汉惨叫一声,整只胳膊耷拉下来,没了力气。
他无比惊骇,那妇人孩子也吓得噤声。
谢十安面色不改,只是问道:“你们是他的亲爹娘?”
他冷眼一扫,妇人才记得回话,僵着脖子点了点头,“是。”
谢十安说道:“可我们不是,这里的吃客也都不是。”
“……”
看戏的吃客们愣了半会,突然有人搭话:“是啊,我们可不是那狗屁孩子的亲爹娘!改日再如此吵闹,非得揍他不可!”
“爹娘不教,总有人会替你教,到时候可不就是责骂几句了。”
“养不教,父之过,你非但不教,还这样助长气焰,可见这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三人被众人唾弃责骂,难敌千军万马,夫妻俩只好拉扯着儿子抱头逃走了。
想想见他们跑了,心里好不痛快。此事让她对谢十安看法大变,原本只是觉得他聪明,现在看来,还是个正义之士,不是个畏头畏尾的懦弱读书人。
若他能留下,他们应当会成为朋友。
可惜等会他就要走了。
这顿饭菜,反而成了送别的午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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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足饭饱,糕点剩了不少,想想找老板要了油纸,将十余块糕点都封了起来,又取了一张将那石蜜裹起,糕点是他的,石蜜是她的。
今日她送出三颗,反而多得了二十颗。爹爹总说良人有善报,果然是真的。
两人回到书院,谢十安就跟她拜别,要回去收拾东西了。想想同他说了再见,又道:“你日后还会来大晋吗?”
“会。”谢十安又笑道,“说不定我根本就不会离开。”
想想不解,他又说道:“身不在大晋,心却还在。”
“哦……”想想觉得这样无聊的话也没必要说,却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说,听着不像他。
“云夫子,云夫子。”
一个书童小跑到二人面前,说道:“云夫子,那位谢公子在吗?”
想想看看一旁,说道:“在这。”
谢十安问道:“你寻我有事?”
书童说道:“齐夫子在找您,怕您走了,让我在这守着,回来就请您过去。”
谢十安略一想,说道:“我这就过去。”他又对想想拱手说道,“也不知一会还能不能见到你,就此拜别。”
“嗯。”想想一会才学着他爹的语气说道,“保重。”
谢十安随书童去见齐鸿鸣了,想想在原地看着离去的谢十安,背影清瘦修长,看多少遍都觉得只是个温雅书生,可谁能到他一招就能制服酒楼里凶巴巴的壮汉。
果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呀。
随书童来到齐鸿鸣院中的谢十安不知道为什么他还要见自己,但特地让书童过来,肯定是有什么话要跟他说。
书童敲了敲门,恭敬说道:“先生,谢公子来了。”
说着他便打开门,谢十安也提步进去,他才露了脸,迎面就看见个影子走来,手里还捧着一杯茶,几乎是瞬间就撞了上来,茶水直接撞在他的胳膊上,茶水洒了他满袖,杯子也差点翻洒在地。
茶水不烫,只残留些许温度,泼在身上不冷不热,简直像是对方计算好的。
谢十安微顿,泼茶的齐鸿鸣急忙说道:“我正要开门,你却进来了,泼了你一身。”他对书童说道,“快去烧盆炭火来让谢公子烤烤。”
“不必了,我房里还有换洗的衣物,换一身就好。”
“你一会就要继续赶路,不好晾晒,还是烤干吧。”
谢十安没有再回绝,书童便去起炭了。齐鸿鸣从屋里拿了件外裳出来递给他,说道:“先暂且换下吧。”
谢十安脱去外衣,披上他的衣服,片刻书童拎了炭火盆来,齐鸿鸣亲手给他烤炙湿了一臂的衣裳。默了片刻才说道:“早晨你提及了谢丞相,当时我只顾着生气,倒忘了问你一件事。谢丞相死去十年,你为何还为他抱不平?”
“要为一个人抱不平,就算对方离世二十年、三十年,也不稀奇。”
“这倒是。”齐鸿鸣烤着怀中衣裳,又道,“怀疑我当年暗中弹劾谢丞相的人,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也不止十人,但没有人有证据,所以无人当面质疑。后来我辞官,来了书院做个与世无争的夫子,那质疑声才消停下去,可仍有人觉得我是害了谢丞相良心不安,才辞官做夫子。”
他将烤干的袖子翻了个面,另一面袖子也被炭火烤得发热,沁着他的手。齐鸿鸣的目光落在谢十安的右手手腕上,目光微微闪烁,说道:“你腕上的那颗红痣,与我认识的一个少年人很像。”
坐在一旁的谢十安没有抬眉,说道:“腕上长了红痣的人不少。”
“是不少,可是这里既长了红痣,又追问谢丞相一事的人,却只有一个人。”
“谁?”
齐鸿鸣缓声说:“谢舒意,谢丞相的独子。”
谢十安神情未改,说道:“当年他不是死在了树林中,而且谢家上下几十口人都被烧成焦黑的尸首了么?”
“可是唯独缺了个谢舒意。”
“当年那被确认身份的孩童不是?”
“不是他,谢舒意没死,虽然他的身上有他父亲的玉佩,却根本不是谢舒意。”齐鸿鸣说着,语气和神色已经变了,双目盯着他,连炙热的炭火烤了手都没有察觉,只是紧紧拽着衣裳,声音都颤抖起来,“你就是谢舒意。”
坐在对面的年轻人看着盆中烧得通红的炭火,不知是目光在动,还是炭火映得他目光闪烁。
他微微抬眉,说道:“我不是。”
谢舒意在十年前已经死在了刺客的剑下,葬身火海中了。
他又怎么会是谢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