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齐鸿鸣和林洞主安置好印章,就回了玉弓阁。此时正是诸位先生授课的时辰,远听无声,院落安静。他走至近处,就见一个男子立于院子门口。
那青年影如松柏,站得笔挺,他的目光微微远眺,落在远山青黛间。似观景,似沉思,细看,眸中却不是安宁的美景,而是一股远虑感,有着寒蝉野鹤般的萧然,实在不像是个二十出头的人会有的气质。
“你找我有事?”
谢十安闻声偏身,看向他,作揖说道:“久仰齐大人大名,总盼着一见,指教一二。”
齐鸿鸣同林洞主一样,喜才,于有才智的年轻人总是多几分亲近感,便说道:“指教倒谈不上,进来吧。”
谢十安跟着齐鸿鸣进了里面,这院子是书院夫子们办公所用,齐鸿鸣在城中有家,并没有住在书院。不过他在书院还兼掌许多职务,有自己的书房。
书房不大,笔墨纸砚都齐,桌上瓶中还插有一枝绿叶,小小的点缀,让整个书房都显得有朝气。
他很快就留意到书桌一旁的四方高凳上,有一副棋子,棋盘落在凳上,棋子还在竹织的小篮子里,他说道:“早就听闻齐大人喜棋,棋子棋盘没有落一丝尘,但棋子棋盘却很新,不知大人是勤下棋,还是勤擦拭。”
齐鸿鸣笑道:“你这年轻人,观察力倒是不错,无怪乎连想想都不介意你一同破案。那姑娘,可是挑剔得很。”
谢十安笑笑:“看来能不被云姑娘嫌弃,也是很难得的事了。”
齐鸿鸣又是一笑,提及想想他总是欢喜,就像是提起了自己的闺女那样高兴,他这才说道:“我每日在书院要做许多事,这棋一下少不得要半个时辰,一年碰不了两次,你说的没错,只是勤擦洗罢了,所以才这样新。”
“既然不下,那大人为什么要在这里摆起?”
齐鸿鸣默了默,手指捻起一颗白色棋子,白棋在手上翻转着,像飞逝的光景,迷了人的眼,“我的恩师喜对弈,他棋艺超群,忙碌之余不喜喝酒,不喜饕餮,不喜垂钓,只喜下棋。”
谢十安目光微敛,说道:“恩师?”
“是,在外人眼中我与他是八拜之交,但在我心中,他是恩师。我初入官场,为人骄躁,倔强直爽,得罪了不少同僚,后来犯了小事,按照惯例,本是停三月俸禄便可,却被同僚参了一本,要被外放边境。幸得恩师将我从泥潭拽起,授之以渔,才令我在朝廷立足,甚至官居御史。”
齐鸿鸣说话素来直爽,虽任过御史,但以前在朝廷上总有一些话是不能直说的,将他闷坏了。辞官后,就再也不愿憋着了。
谢十安静静听他细说,等他说完,才道:“齐大人说的恩师,是已故的谢丞相?”
齐鸿鸣说道:“正是。”
说罢,谢十安轻轻抬起眉眼,以异乎平静的眼神看他,说道:“可是外界传闻,谢丞相之所以会被以聚敛钱财、结党营私,甚至是叛国的罪名定罪,皆是因为您暗中参本?”
齐鸿鸣一愣,他终于开始审视这个年轻人,他质问这些话时,冰冷得似寒冰。他面色沉冷,说道:“你用外界传闻来质疑我,可有证据?”
“当年您身为先皇最信任的人,又是谢丞相的至交,唯有您,才能令先皇相信谢丞相的那些罪名吧。”
话如锋利又微不可见的针,刺了肉,入了骨,疼得齐鸿鸣阴沉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沉声说道:“看来你并不是要与我促膝长谈……无论你信还是不信,我齐鸿鸣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恩师被贬、被流放、被害,是我一生之痛。”
谢十安听后良久沉默,齐鸿鸣又道:“你可是钦佩谢丞相?可他已经亡故十年,世上早就不记得曾有这样一位良相,你又何必执着。”
谢十安再次抬眼看他,眼里已经没有了针,淡声说道:“只是心有不平。”
齐鸿鸣轻轻叹息,这个年轻人,眉目有剑气,温语藏锋锐,此行是为谢丞相鸣不平吗?可是又有何用,先皇定的罪,当今圣上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推翻的。
就算谢丞相是被冤枉的,也没有用,这点早在十年前他就明白了。
谢丞相被扣上罪名时,他也曾跟百官一齐向先皇求过情,结果先皇大怒,将他们通通拖了出去,停职一个月,罚了半年俸禄。
谢十安已经走了,齐鸿鸣还在朝书房门口盯着,春景本该让人心中盎然,然而此刻却满心怅然。
越是看,心中越是纠缠。
既然都过了十年,为什么……还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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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想想跟林洞主说了要外出用饭,起先林洞主还不肯,说书院白日不开门,就算她有功也不能坏了规矩。
想想说道:“可如果我不出去,就没饭吃了。”
林洞主问道:“没饭吃?山珍海味阁的门你是进不去吗?”
“不是,是因为早上我和谢十安去查案的时候,他说他饿了,我就进厨房里将我那份吃的给了他,这会厨房里已经没有我的份例了。”想想一想,说道,“当然,要是洞主愿意将您的那份让给我,我便不出去了。”
听到这,林洞主不阻拦了,手一挥,说道:“你还是出去吃吧。”
“……身为洞主竟如此护食。”想想禁不住说道,“那您快给我写通行令,正午了,我要迟了。”
林洞主拿了笔边写边问:“谁在等你?”
“谢十安。”
林洞主微顿,看了看她才继续落笔勾字,说道:“颜开被押送官府后,那游学几人就匆忙收拾了行李来与我拜别,生怕被当做窃贼同伙。这谢十安着实不同,丝毫不慌。”
“他当然不慌,他又不是贼。”
“是啊,身正不怕影子斜,只是……”只是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林洞主也说不上那种感觉,他写好通行令,交给想想,叮嘱说道,“至多一个时辰,你就得回来。”
“午休后还有我的课,我会早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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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拿着字条,飞快地到了与谢十安约定的地方。谢十安见她如一只快乐的鸟儿,也露了笑,问道:“怎么这样高兴?定是你们的饭菜不好吃,想到能出门用饭,就欢喜了。”
“胡说,我们书院的厨子做的菜可好吃了。”想想往前后看看,才垫脚悄声跟他说道,“可是甜点不好吃,不甜。等会你带我去外面的通意楼吃,那里的甜点好吃,你说不甜,他们还会给你两颗糖。”
谢舒意这才恍然大悟,她哪里是要请自己吃饭,不过是吃腻了,找个名头出去吃糖。就算是真心要请他吃饭,大概也是三分真心,七分要吃糖。
他笑笑说道:“那我点多几份糕点,每份两颗糖,全给你吃。”
想想的心痒得很,整颗心都痒了,她当然想点多几份,可良心又令她不安,最后还是老实说道:“点那么多要吃不完的。”
“我带着路上吃,这顿吃完,我也要回书院收拾行囊,继续远游了。”
想想点点头,说道:“你的混蛋同伴都走了,就剩你一人,也要继续游学?”
“嗯。”谢十安说道,“我原本也是一个人,别人都是过路客。”
想想纠正说道:“双亲总不是过路客。”
“他们也是。”谢十安默了片刻才道,“他们在我儿时就过世了。”
想想不太懂人情世故,但对于双亲的事总是特别敏感,她心中顿时难受起来,失去母亲的她有时夜里醒来还会哭,这令她更爱她的父亲。
双亲都亡故的谢十安,夜里醒来看着空荡荡的房间,该有多难受。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谢十安不用“有方”,就可以远游了,细想却觉悲切。
想想不再说这事,好在很快就到了通意楼。正是午时,用饭的人多,一楼没了位置,便去了二楼,择了个临窗的位置。
矮窗右侧是栏杆,隔了个狭长空位,不会使人觉得悬浮窗台,站起来还能凭窗眺望。这个位置想想很喜欢。她点了菜后就对谢十安说道:“你快看外面。”
谢十安偏头看去,二楼在皇城里并不算高,更何况坐着往外看,只看见一些灰瓦屋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色。
一会点的糕点上来,统共六七碟,又被想想全推到他面前,说道:“你快吃,石蜜也一并吃了吧。”
接连两次热情主动,实属反常。谢十安提筷吃糕点的时候才突然反应过来,这莫不是她在安慰自己?
让他看风景,看他吃甜食。
分明是了。
不善安慰言辞的姑娘,心思却细腻极了,可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这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