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两个小娃娃对弈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大晋国上下酷爱下棋,街上拎一个孩童出来都知道黑白棋子如何走位。
但是两人起手对弈,气场强大,让观棋的人不由屏息凝神观看。
他们落子的一举一动都让众人看得入神,看似黑子落地无声,实则暗藏杀机,早就布下天罗地网;看似白子漫不经心,但总能化险为夷,并反将一军。
黑白棋子互相博弈,尖、爬、立、挡、并,在棋盘上厮杀成一片。
日落西山,光芒渐渐散去,已经有人打了灯来,为两人照明。
一个时辰过去,棋盘仍旧兵来将挡,互不相让。
春风微凉,摇曳得旁人手中的灯笼微晃,将两人的影子打落在地,轻轻摇晃。
榕树下,早已有数十人围观,人一多,就有轻轻响声。但就算是耳边在放鞭炮,少年和小姑娘也什么都听不见。
他们的眼中只有棋盘,只有那黑子白子,所想的,也只有如何将对方的棋子压得气魄全无,提子围地。
想想嫌弃书院米粮,午饭未食,这会饥肠辘辘,连旁边的嬷嬷都听见了。但她自己浑然不觉,心思只在棋盘之上。
少年也是,在树下待了一日,对面棋手换了一拨又一拨,十分耗神,但棋逢敌手,下得舒心,也未觉饥饿。
“少爷。”
仆人见天色已晚,终于还是忍不住提醒说:“该回去了吧,已快过戊时了。”
他连唤好几声,少年才闻声抬头,看看天色,确实晚了,再不回去,只怕母亲要担心。
母亲身体不好,心神衰弱,他不愿让母亲担心。
云家嬷嬷也正焦急着要怎么劝自家小姐回家,见对面仆人这么说,于是也低头说道:“小姐,我们也该回去了,晚了老爷要担心的。”
想想正在心中布局,被打断了思绪,很是不痛快。小小的眉头紧拧,声调也很不愉快。
“我说过,我下棋的时候不许吵我。”
嬷嬷又惊又怕,低声劝说:“天色太晚了,而且这位公子也要回去了。”
想想抬头看这少年,俏眉仍然紧蹙,“你这小哥哥,既要对弈,就该有对弈的空闲,棋下了一半算什么?”
旁人见她奶声奶气指责,听不出凶神恶煞的腔调,倒是十分可爱。虽然想继续看他们下棋,但确实太晚了,纷纷劝她快点回家,不然大人要着急了。
想想更不开心了,说:“哎呀,哪有你们这样看棋的,一个个都不用心。”
众人闻声哄堂大笑,就连少年也笑了笑,他说道:“云家小姑娘,明日傍晚我有空,再来这将残局下完吧,今天确实太晚了。”
“你都无心下棋,那我也只有答应,行吧,明日见。”想想从石凳上下来,拍拍手准备回去,一会又觉奇怪,转身问,“你怎么知道我是云家的小姑娘?”
少年笑道:“大晋上下,这样天才的女童,还有谁不知道的吗?”
想想想了想,点头说:“是的,没有。”
少年哑然失笑。
想想见他已经走到马车那,又小跑着追了上去,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万一你不赴约,我要去哪里找你?”
少年略一顿,见人都散了,才说:“我姓谢,叫谢舒意。”
想想点点头:“原来是谢家的小哥哥。”她又问,“可是为什么我没有在朝野听过你的名字,你明明这样聪明。”
“聪明?”
“对,能跟我对弈一个多时辰还分不出胜负的,定是个聪明人。”
谢舒意看着自信满满,锋芒毕露的小姑娘,微微笑了笑,说道:“为人要敛锋芒,知道吗,小不点?”
想想反驳说道:“既如利剑,为什么要把自己掩饰成钝剑?”
“以后你会明白的。我爹就是不懂……”他说到后面,话音已经很低,最后直接掐断了这句话,不说了。他笑笑,说道,“明日见。”
“嗯。明日见。”
想想目送少年的马车离去,她看着那车,总觉得眼熟,低眉一想,终于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辆车了——每年她要入宫赴宴好几次,每次都能在皇宫外面看见这辆车。
这辆车一出现,百官皆要避让。
因为那是当朝丞相的车。
她见过丞相,是个中年人。这个少年显然不是,但细想下,这少年的眉目与丞相也有些相似。
听闻丞相有一子,年约十岁。那看来这个少年,就是丞相独子谢舒意了。
揣测出他身份的想想很是高兴,因为这样一来就不怕他不赴残局之约了。他要是不来,她就拎着她的小鼓去他家门口,使劲敲,吵死他。
*****
久等女儿的云侍郎明显感觉得出女儿很开心,本来要责骂她晚归,这会见她难得高兴,不忍指责,问道:“书院是不是很好玩?爹爹没骗你吧。”
提起这个想想才想起来今日在书院百无聊赖的日子,说:“爹爹,明日我不要去书院了,一点都不好玩,先生的学识也没爹爹好。”
云侍郎赶紧“嘘”了她一声,说:“可不能这样说先生们,九凤书院的先生可是大晋最好的先生。”
想想说:“哦,但我还是不要去,除非爹爹每日给我十颗糖。”
“……不行,你就不怕牙疼。”
“那我不去。”
“想想。”云侍郎皱眉说,“你这是得寸进尺,以后那五颗糖你还要不要了?”
想想迟疑了,但她还是不懂,问:“可是爹爹,为什么偏偏要我去书院,先生教的我都能自己学,我很聪明的。”
因为你是个小魔头啊,敢骂丞相还敢跟人打架的小魔头,一点都不天真可爱,你爹是为了让你变得可爱些,知道有多煞费苦心吗?
但这些云侍郎没法跟她说,女儿虽小,但他根本说不过她,闹心!
“因为书院需要你去点缀其光芒,做孩童们的领头羊呀。”
苦恼极了的想想闻言,双目顿时闪烁起光芒来,瞬间觉得自己责任重大,有必要去拉那些小屁孩一把。强大的使命感让她不再质疑去书院的目的,起身说:“爹爹,我去洗漱睡觉,明日一早还要去书院呢。”
绞尽脑汁的云侍郎舒心一笑,如释重负,“去吧。”
等女儿一走,他直抹额头细汗,说服女儿真是一门大学问,不容易,不容易。
*****
翌日一早,想想就起床了,由家里的车夫送去书院。
云侍郎跟在后面,还是不放心,直到看见女儿乖乖进了书院,也没在门口为难先生们,这才放心。
仆人在一旁悄悄说道:“大人,小姐素来都是喜欢做的事就不用人操心,不喜欢做的事逼上刀山也没用,您就别担心了。”
云侍郎瞧他一眼,问:“你有女儿没?”
“小人尚未成亲。”
“那你懂个屁。”
“……大人你可是个文官,不能这么骂人。”
云侍郎不管,在百官面前要斯文,在女儿面前要斯文,这在外面了,还不给他粗俗一回,这得憋死!
*****
书院里根据孩童不同年龄,分了五个班,想想自然是在小班。
今日她一进小班,就听见那些小屁孩抢东西的抢东西,哭鼻子的哭鼻子,还有趴桌子上睡觉的。
她暗暗摇头,做孩子王任重道远啊。
“想想。”
背后声音幽幽,想想当即摸出一根手臂粗长的棍子出来,直勾勾盯着背后的小胖墩。
唐盾一瞧棍子,立刻把虫子收了回去,“打扰了。”
“哼!”想想说,“你再敢吓唬我,我就揍你。”
“我就没见过哪家小姑娘这么凶的,难怪我爹一听坐在我前头的人是你,就让我把家里的护甲穿上。”
“那你穿了没?”
“没有,护甲硬,你要是揍我,手一定疼死。”
想想没想到他还挺君子的,好感大增,也不嫌弃他用虫子吓唬自己了。她爽朗说道:“以后我罩着你。”
“好啊好啊,先生提问的话你一定要救我。”
“没问题。”想想把棍子收好,决定不揍他。
她心里还惦记着昨天没下完的棋局,也不知道谢舒意会不会在榕树下等她下棋,丞相之子应当不会食言,毕竟丞相名声在外,是个好官。
当年丞相跑去她家,点名要见她,没说两句话,一阵妖风卷着尘沙扑过,一会丞相就红了眼,抹泪离去。
结果传着传着就变成了她骂哭了丞相。
她才没那么凶好嘛,分明是丞相被风沙袭眼了。
也不知道谢舒意知不知道真相,不知道的话,岂不是把她当成仇敌。
“云想想,云想想。”
想想回神,先生正紧盯着她,眼里还一瞬闪过得意之色,她还读懂了另一种意思——我可算是抓着你的把柄了,上课走神,要罚!
先生说:“我刚才说到哪了?不知道的话你就出去站……”
“先生。”想想打断他的话,说,“刚才您说错了一点,《诗经》最开始不叫《诗经》,在先秦时期称为《诗》,或者叫《诗三百》,西汉时才始称《诗经》。”
“……哦,我记岔了。”
想想又客客气气问:“先生,您当年真的是探花郎吗?”
“……我当然是。”
“哦。”想想嘀咕说,“看来当年跟您同期的人都很不用功啊。”
先生:“……”这课没法上了,明明走神了,可为什么她还能一心两用?
没天理!她还羞辱他!
过分!
*****
傍晚时分,想想迫不及待往外头跑,她没忘记要去赴约,心都痒了一天了。
只是午时过后天色就变了,狂风暴雨来袭,直到傍晚都没有散去,依旧下着大雨。
她更担心了,抱着她准备的棋盘和两大盒棋子坐在马车上往外看,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风太大,连树都在摇曳,街道小摊贩来不及收走的小板车和凳子也吹得东倒西歪。
天气这样差,谢舒意肯定没来赴约。
想想抱好棋盘,到了榕树附近,就撩了车帘子往那看。这一看,却见有个青衣长衫的少年站在树下,一手执伞,挡着这狂风暴雨。
“停车!”
车刚停下车轱辘子,不等下人放好凳子,她就自己跳了下去,往榕树下跑去。
谢舒意远远看见她,略微意外,快步朝她走去。等想想跑到他跟前,连发梢都在滴着雨珠,脸上全是雨水。她抬脸说道:“你竟然来了。”
谢舒意笑笑:“你不也赴约了。只是天公不作美,棋局又要改日再下了。”
“嗯。”想想说,“那我走了。”
“好。”
比她跑得还慢的嬷嬷这会才跑过来,见她一脸的水珠子,边掏帕子边说:“小祖宗啊,你就不怕真风邪了。”
想想拿了帕子就要擦脸,一想谢舒意湿得更厉害,转身把帕子塞他手上,说:“你不要风邪了,不然明天又下不成棋。”
谢家仆人立刻说道:“哇,所以小姐你只是为了让我们少爷不生病,才给帕子?”
而不是因为在这里等你淋湿了才给?
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么问的想想蹙眉,答道,“是啊。”
谢舒意禁不住笑笑,“谢谢,我会好好的,明日跟你下棋,如果明天还跟今天一样,就等放晴了再约吧。”
“好吧。”
想想回到马车上,嬷嬷给她披了件衣裳。她擒着衣襟往外看,谢舒意已经上车去了。
回到家,嬷嬷就让婢女上了热水,给想想沐浴,生怕她冻着。
老天爷似乎真的很不给面子,春雨绵绵,一连下了七天的雨,残局在心,让想想心痒极了。
这日晚上云侍郎回到家,正在看书的想想闻声去了书房找他,进门就问:“爹爹,你明日是不是休沐,不用去上早朝对吧?”
“对,怎么了?”
“那爹爹要不要去拜见丞相呀?”
云侍郎顿时奇怪起来,偏身看着女儿说道:“话里有话,说,你想说什么。”
想想说道:“我要跟谢家的小哥哥下棋,本来是七日前所约,可没想到一直变天。”
“你怎么认识丞相大人的公子的?”云侍郎不等她答,又说,“你要见他何必特地去丞相府,在书院寻他不就好了。”
想想瞪大了眼,问:“他也是九凤书院的?”
“对呀。”
“可为什么他不穿九凤书院的衣裳?”想想肃色皱眉,“不行,明天我要去找洞主理论,他明明说全部学生要穿一样衣裳的,哼。”
“……你答应爹爹,别开口就骂人。”
“我不骂,我是个讲道理的人。”
云侍郎苦笑,可不就是太讲道理了,有时候这世道,不能太讲理呀。他一会又说:“不过说好了,你在书院寻不着他人影,爹爹也不便带你去丞相府。”
“为什么呀爹爹?”
云侍郎默了会才抚着她的小脑袋说:“以后你会知道的。”
丞相爱民他知道,但如果功劳太过,又锋芒太露,却容易招致怨恨。
迟早会遭大祸。
丞相在官场的资历远比他深,他都看得明白的道理,丞相不可能不知道,然而哪怕前路满是荆棘,他仍没有停下来。
因为一旦他停了,奸臣必然当道,百姓只会更加水深火热。
云侍郎敬佩谢丞相,然而他还有女儿要照顾,做不到像他那样决绝果敢。
“唉。”
“爹爹,你为什么又叹气呀?”
“以后你会知道的。”
想想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最后说:“我讨厌‘以后’。”
真的很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