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楼上动静不大，瞬间又沉落了，楼下的人调侃说：“楼上竟有那么大的老鼠，也该打扫打扫了。”
“我去跟洞主提提，免得老鼠把书啃坏。”
楼下渐渐没了人声，一直屏息的想想终于动了动手，刚才那一跤摔得不轻，手脚都疼。她翻掌一看，手都擦伤了。
谢舒意低头给她吹手上伤口的灰尘，又问：“其他地方有没有伤着？”
“脸疼，脚也疼，手最疼。”想想抬脸看他，说，“我要骂你的腿。”
谢舒意立刻笑了：“那你使劲骂。不过你怎么跑这来了？这里几乎不来人，我就随便躺了，正在午睡，你就出现了。”
想想说：“我在找你。”
谢舒意微顿：“你找我做什么？”
“爹爹说你也在九凤书院，我要找你下棋。可是我去了乙字班没看见你，但我又不想去听先生教书，就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看书。但树林里虫子多，我怕。去凉亭那又容易被先生抓住，所以我就想到了这。”
谢舒意了然，她本想找个地方躲藏，谁想就歪打正着碰见了他，还摔成了花猫。他瞧着她的小脸蛋，也挂了几道细小的血痕，不过好在还是个小姑娘，不会破相，过几天就好了。
“还好伤得不重，不然爹爹要担心了。”想想万分庆幸自己没摔太重，她要是受伤了，爹爹一定会很难过，她可不想看爹爹难过。
谢舒意没想到她一直在担心的是这个，都说云家那位千金桀骜自负，也不懂人情世故，但意外的，其实是个善良又执拗的小姑娘。她过人的光彩掩盖了她所有的天性，别人只看见了她的光芒，而忽略了她其实还是个小姑娘。
“好了。”想想用帕子简单擦掉脸上手上的灰，就去拿她带在身上半天的棋盘棋子，说，“我们来下棋吧。”
谢舒意笑问：“你果然是个棋痴，当年一咬成名。”
想想边摆着上次未完的棋局边问：“什么一咬成名？”
“我听说，你五岁的时候，在皇宫大殿门口和邻国小皇子打成一团，死死咬着对方不放，非得皇上许诺给你珍贵的棋谱，你才松口。”
想想想了会，想到棋谱，再想到咬人的事，心中毫无波澜，说：“那个小屁孩可恶，他弄掉了我的花簪。那花簪是我娘亲送给我的。”
谢舒意知道云夫人，虽未见过，但因想想的缘故，所以也听过云夫人的事。太过福薄，在两年前病故了。
他的娘亲身体也不好，总是得病，治不好。他收回思绪，见棋局快要摆好，问：“想想，你这样跑出来，不怕被先生责骂？”
“不怕呀，唐盾盾说了，你很聪明，先生的提问和岁末的考卷你都能答个满分，所以先生从来不责罚你。我就想，我也可以逃的，毕竟我也很聪明。”
谢舒意一笑，真是个率真的小姑娘，他说：“唐盾盾是谁？”
“坐在我后面的好朋友。”想想说，“那天的棋局摆好了。”
谢舒意低头看着地面上的棋局，果然是那日两人在榕树下未下完的棋局。过了这么多天，她依旧记得清楚，每个棋子的位置都没有错。
都说云家千金是大晋八百年来首屈一指的天才，这话真的不假。
他伸手提子，说：“来，下棋。”
什么都不要管，专注在这棋盘上，黑白两子可以让人忘了外界喧嚣。
阁楼窗户外，又下起了淅沥小雨。春雨绵绵，在大地的春景中，披上一层雨雾。
*****
傍晚时分，书院放堂，秦嬷嬷等了半晌才看见自家小姐从里面出来，身旁还跟着个少年。等走近了一瞧，竟是谢家少爷，她急忙问好。
想想与谢舒意战了两局，都棋差一招，她既惊异又气自己，出来的时候还在想着棋局的事，完全没有听见嬷嬷在叫自己，甚至连谢舒意跟她说话的声音也没听见。
秦嬷嬷知道想想在想事情，这孩子遇事容易魔怔，只好苦笑着跟谢舒意道歉，就跟在她后面走了。
谢舒意遥遥看着那沉思的小不点，没有下人跟着的话，估计要直接撞柱子上去了。他笑了笑，总觉得明日她又会去藏书阁找他对弈。
想想回到家中，就进房间摆布棋局去了。
等云侍郎忙完公务回来，下人就上前说想想还没吃饭。他立即去了女儿房里，见她对着棋局沉思，就知道她犯了棋痴，连肚子都顾不上了。
他走到窗前小榻上，坐下身伸出手掌将她盯看棋局的视线遮挡住。
想想立即抬起小脸，见了他展颜：“爹爹。”
她的小脸蛋上挂了点红痕，一眼就被云侍郎看见了。他脸色微沉，问：“谁弄伤你了？谁欺负你？”
“我自己摔了一跤。”想想说，“爹爹不要紧张，谁家的小孩没摔过跤的呀。”
云侍郎一想，这倒也是，他这才说：“光顾着下棋，连饭也不吃了？小肚子该饿扁了吧。”
想想说：“我不饿，爹爹你看这棋下得妙不妙？”
云侍郎低头细看，越看神情越是明朗，说：“我家女儿的棋艺越发高超了，这棋下得妙，布局精巧，看似下子平淡，实则暗藏杀机，每步落子，都可将对方棋子的气杀去。不过这应对之人的布局也是汹涌，像是手执长矛，锋芒毕露。”
“嗯，谢哥哥说我下棋太凶，要是能收敛锋芒，半攻半守，就不易被人找到破绽，杀我棋子的气了。”
云侍郎这才明白过来，问：“赢的人是谢舒意？”
“是啊。”
“我倒真不知道他小小年纪下棋这样厉害。”
“他可聪明了。”想想说，“当然，他跟我一样年纪的时候，肯定是没我聪明的，大我三岁，这就不一样了。”
云侍郎哑然失笑：“是是，还是想想最厉害。”
想想点头说道：“对呀。”
云侍郎笑过后又说：“只是我不曾听丞相提过他的公子，有些意外。”
想想说：“谢哥哥说了，为人要敛锋芒，不能太过招摇。所以谢丞相也是如此吧。”
云侍郎叹道：“爹爹也不招摇，想想你确实该敛敛锋芒了。”女儿的名气比他的还要大，这可不是好事，容易招人惦记。
就好比提亲这事吧，女儿才多大，隔三差五就总有同僚问他，你家女儿嫁不嫁，嫁入我家来做儿媳妇吧，定个娃娃亲。
想想一听，皱眉疑惑说：“我不招摇呀，是他们太笨了，所以总显得我聪明。哎呀，我总不能去装笨蛋的。”
“……想想你这句话就很招摇了。”云侍郎摸摸她的脑袋，说，“去吃饭吧，别看了，陪爹爹吃饭，爹爹饿极了。”
要是前面那句话想想就要拒绝了，但后面那句话让想想改变了主意。她立即放下棋局，下地穿鞋，陪爹爹去吃饭。
*****
鸡鸣晨起，云侍郎素来起得早，但今日尤其早。初春时节，吏部比起其他五部来，要忙很多。朝廷的官员职位变动在年底和年初最为频繁，云侍郎这半个月都是早出晚归，连吃个早饭也匆匆忙忙。
想想最不乐意的事就是睡觉，睡觉委实浪费光阴，如果能以十颗糖换取不眠，想想很乐意这么做。
父女俩吃完早饭，就一起出了家门。
想想深知林洞主见了自己肯定会问她昨日下午为何逃课，所以马车还未到书院门口，她就叫停了马车，对秦嬷嬷说：“嬷嬷，我想自己走过去，你们就在这停吧。”
自家小姐向来是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主，秦嬷嬷对这个要求甚是奇怪。不过还是应了声，目送她朝书院大门走去。
想想本想混在人潮中进去，避开站在门口的众位先生。怎料她太过瞩目，天生就是个小美人胚子，肤色又白如玉，宛若仙鹤立于茫茫人海中，一眼就被人看见了。
“想想，云想想。”
游任之的声音非常响亮，想想想装作听不见都不行。她硬着头皮朝他走去，她怎么就有点心虚呢。
想想走到他们跟前，鞠躬问好：“先生们早。”
游任之问：“你今日好点了没？”
想想莫名抬头：“啊？”
游任之说：“昨天肚子疼了一下午，怎么不去林大夫那？书院里有大夫的，你忘了？”
想想迅速反应过来，一定是唐盾给她撒的谎。她立即说道：“我记住了先生。”
“快进去吧，今天去食堂别吃辛辣寒凉之物。”游任之嘱咐完，就见想想飞快跑了。虽然说话像个大人，但跑的动作还是个小娃娃呀，还是挺可爱的。
林洞主目光悠长，说：“肚子疼没去上课么？”
“是，洞主。”
“那她既没去林大夫那，又没在屋里，那是去了哪里？”
他一提醒，游任之才想起这个问题来。是噢，那云想想昨天下午去哪了？书院不到放堂的时辰是不会开大门的，除非得到先生的允许。
“洞主。”藏书阁的管事说道，“藏书阁有一段日子没打扫了，昨天似乎有鼠类游蹿。”
林洞主看看天色，今日的天穹，可算是没有笼罩一层乌云了，他说：“等天放晴时，就将书院都清扫一遍吧。”
九凤书院每年都要大清扫两回，年底一次，年初一次，上至洞主，下至小班，在清扫的这一日都要亲自上阵。
书院多官宦子弟，此举一度遭到学生长辈反对，认为亲手干活与下人无异。林洞主面对声讨的众人，只说了一句话——喜则留，厌则弃。
此话一出，义愤填膺的众家长就消停了。
毕竟除去翰林学堂，九凤书院是最好的书院，但翰林不是人人都能去的地方。而且九凤书院颇受圣上恩宠，还曾赐下九凤印章，嘉奖书院儒家风气。
从九凤出身的学生，可以跟翰林出身的学生一比。
前程大好，当然是不能离开的。
众大人虽暗暗恨得牙痒，但在子女前程名声前，还是放弃了。更何况学生都一样这么做，也不算是什么在做下人的活。
于是今年的大清扫告示贴出来时，众生也都习以为常，小班里还没参加过这种清扫的孩童，甚至有点小激动。
游任之给小班的学生念完告示后说：“你们记住啊，三天后大清扫，我们负责自己的院子就好，别乱跑。”
底下的二十几个小豆丁整整齐齐答道：“知道了先生。”
游任之忽然发现前排有个位置空了，问道：“唐盾，云想想去哪了？”
唐盾眼神坚定，看着他说：“她又肚子疼。”
“去林大夫那了？”
“可能是吧。”
游任之皱眉，这几天天气尚可，应该不是着凉，那就是食物问题了。这云家的人给孩子准备的食物也太随便了，不行，他得去问问想想到底吃了什么东西，总不能一直这么生病。
此时想想已经跑到了藏书阁中，不管谢舒意在不在，她都觉得这个地方甚好藏人。
她爬上木梯子，身负棋盘棋子，爬得又快，上去就小喘气，累死她了。
想想这次学聪明了，往窗户那走时，仔细看地面，是不是又有人伸出一条腿来。
不过这次没有，谢舒意没乱伸腿。她快要走到窗户前时，就看见有个少年坐在那，手里正拿着一卷书，看得仔细。
晨曦初拂，少年的脸清俊白皙，似乎光照太过，略有些苍白。
想想垫着脚尖小跑到他跟前，蹲身扯扯他的衣角。谢舒意抬头，就看见眼前的小姑娘了。迎着晨光的小姑娘，笑得明媚灿烂，似暖阳，能化了心底的冰霜。
“谢哥哥，巧，你又逃学呀。”
谢舒意一笑：“是，巧。”他以袖扫扫地板，说，“坐吧。”
想想就地而坐，从布袋里翻出棋盘棋子，一本大书，又翻出另一个纸包。谢舒意问：“纸里包着的是什么？”
“午饭，我在路上买的饼和糕点，中午吃一点，就不用去食堂了，先生们也在那吃，我怕被抓住。”
“一点？”谢舒意看着那一大包吃的，问，“这是一点？”
想想说：“还有你的一份呀。”
谢舒意意外了，想想继续说：“你太瘦了，嬷嬷说瘦的人都是没有好好吃饭，风吹就倒，我怕你费神过多，下棋的时候晕过去可怎么办，我扛不动你呀。”
谢舒意哑然失笑，说：“嬷嬷说的对。现在下棋么？”
想想摇头，去拿从家里带来的大书，说：“棋虽好，但总沉迷其中，就是玩物丧志了。我得先看书，午后再下。”
谢舒意看看书籍封面，笑笑：“这本书我看过。”
“我才刚开始看，好看么？”
“好看，有些晦涩。”
“那更好，我才不要看小屁孩看的书。”想想看看他手上的书，问道，“谢哥哥你在看什么？”
“地方志怪。”
“好看么？”
“好看。”
“回头我们换书看吧。”
谢舒意笑了笑：“你看志怪书不怕做噩梦么？”
想想略一顿，还是鼓起勇气说道：“不怕。”
书上的东西，又不会跳出来，她才不怕，她又不是胆子小的小屁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