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雯的声音很轻，很慢，似乎有些失望，叹了口气，“可是失败了。”
她的话停在这里，过了好片刻，仿佛才等到生机，“好在后来遇到了高成，高成救了我，把我带回去，是他给我正常人的生活。可是他自己却不是正常人，他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靠着打打杀杀来维持生活。”
他心疼高雯，高雯也心疼他。那时高成的老婆刚刚跟着别人跑了，在这世上，他们都没有父母，也在没有亲人，所以他们成了同一种人。
“所以他总是睡不着觉，晚上，我看到他吃安眠药。我看书上说，安眠药不能和酒一起吃，但他喝了酒也吃。”她转回头，“那时候我很怕，这样的平静和幸福，对我来说是一种奢望，我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实现的奢望。可是它变成了现实，我不想再失去……人都是贪心的，我以为我不是，但我也是。我想把他们留住，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很自私，高成对我真的很好……可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我也爱他，像父亲那样。”
以前她不知道父亲这个词到底是什么含义，可是和高成住了两年，她似乎渐渐明白了，她爱自己，后来更加爱他。
“我偷偷用催眠的方法帮他入眠，我希望他能长命百岁，我希望我可以永远和他在一起，永远在那样的幸福里……”
她端起桌上的茶，那茶已经凉了，一口喝下去，只觉得心和肺都是凉的。
“所以……”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才把这些事连在一起，“那个时候你才会讨厌苏队和……所以你才会扎伤了她的手？”
高雯点头：“我怕他们把我送回去。”
秋砚大概没有想到，他也想不到，他不是高雯，没有经历过那样的事。可是任谁也能想到，当初那个小女孩儿，被关在那房间里的无助和绝望。
秋砚的心忽然就软了，又往她杯里倒了茶，问：“那你的家人呢，这么多年，你没有想过回去找他们吗？”
高雯摇摇头：“我没有家。”
“可是……”
“我们那个小山村，闭塞、落后，我六岁以前的记忆在脑袋里几乎已经模糊，可是我还记得，他们打我，打我妈……在那里，女人根本不能被当做人来看，我其实……”
停了一下，她才继续道：“其实我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到底是那些人贩子拐走了我和妹妹，还是他们把我们……”
她的目光有些涣散，过了片刻才摇头，“不管是什么原因，我不想追究也不想过问了，可是既然现在已经这样了，那就这样过下去吧。这辈子，我的爸爸只有一个。”
虽然高成只比她大了十岁，但在她心里，永远都只认这一个爸爸。
这些事高雯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过，连江心屿和苏立辰都不知道，秋砚自然也不可能知道。
可今天晚上，他们坐在这里，她却将这些事都娓娓讲了出来。
秋砚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世上的疾苦，他并不能了解十分之一。
所以她甚至不知道，江心屿和赵晴岚之间的当初为什么会闹得那样水火不容，如今却仿佛又什么事都没有。
当初他想尽办法想要让他们和好，却弄得江心屿差点跟自己绝交。
到底是为什么，他不懂。
可苏立辰似乎比他更懂，他似乎知道很多，很多那些关于江心屿的事，所以他了解她，他才能让她笑，让她幸福。
秋砚往后轻轻一倚，倚在身后的沙发靠背上，又想起什么，忽然问：“你说，你还有个妹妹？”
高雯正要拿杯的手停了下，过了片刻又放开，又像平常那样低下了头，“我还有个妹妹，我们被带走的时候她才两岁。”
想了想又道：“家里还有个弟弟，我记得我们被带上车的时候，后面好像有人在跟着跑。”
她忽然笑一笑，有几分自嘲：“我有些记不得了，或许只是幻觉。”
可是这么多年了，这个幻觉却一直在她脑中，那个女人一直追着车跑，哭喊、绝望，后来被那个男人拖回去，不知道是不是又挨了一顿毒打。
大概不会，那时候她刚为那个家生了个儿子。她听那个男人说，儿子要花钱，要读书，将来要娶媳妇儿……
那时候的那个家，太穷了，实在是太穷了。
可是贫穷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她不恨贫穷，她只是恨贫穷之下的闭塞，贫穷之下的落后。
因为贫穷，所以人就不可以当做人来看了。
高雯继续说着自己的话：“我那个妹妹很乖巧，也很粘我，她从小就是我带大的，所以那天她非要跟着我跑，才被那些人一起带走的。那些人给了我一个棒棒糖，那样甜的味道，我们平时哪里吃过。因为这个棒棒糖，我就愿意跟他们走。我想离开那个家，可是妹妹非要跟着我……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一走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只看到他们又拿出两个棒棒糖，给了我和妹妹一人一个，她吃了棒棒糖就不哭了，可还是要跟着我走，那些人索性就将她也一起带走了。”
可是车开远以后，她才知道，原来她的这个选择并不能拯救自己，并不能让自己逃离当初的苦海。
反而将自己和妹妹都推入了狼窝虎坑。
这也是这么多年，她最恨自己的地方。
什么样的苦，什么样的难她都能受，可是这辈子，她只对不起自己的妹妹。
“那你妹妹呢？”秋砚问。
“我妹妹……”她抚摸着茶杯的手指慢慢收紧，又喃喃开口，“后来辗转反侧，我们被带了好多地方，我已经记不得到过哪里了。”
她的确是记不得了，其实对于那个小山村，她也不过是有个印象。只有那些事，那天那些事，她说自己记不得，可再讲出来，分明又连细枝末节都清楚。
后来的事，她是的确不大记得了，“我只记得，后来我们被带到一个乡下的房子里，很大的一个院子，孤零零的。房子十分破败，可是进去以后，里面还住了很多人，都是小孩子，可是……”
她的目光怔了下，仿佛想起当时的场景，“可是他们都是不健全的，我听那些人说话，他们暴露了本来的面目，开始对我们凶神恶煞呼来换取。我们又跌入了另一个更可怕的地狱。
他们说，如果到时候我们没人要，留下来的人，也要变成那个样子。”被打断手脚，或者被挖掉眼镜，割掉耳朵，高雯吓坏了，吓傻了。
她才知道，那些人带他们来是要拿出去卖的，如果一直卖不掉，年纪再稍微大一点，就要被弄成残疾出去要饭，来供那些人贩子消遣。
她不想变成那个样子，当天晚上就要跑，可是她怕，她哪里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跑，更不知道外面是什么。
不过，她终究还是没有跑成，有个比她更大的孩子，先一步跑了，但是没有跑掉，被带回来，当着他们的面打断了双腿。
孩子们都吓傻了，高雯再也不敢有逃跑的念头。后来的好多个夜晚，她都没有睡着，她跟妹妹不同，那时候，她已经能明白很多东西。
可是妹妹才三岁，除了哭和疼，还不大能明白他们现在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高雯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时候，小小的她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绝望。她握着茶杯的手指又慢慢放开。
脸上竟划过一抹凄惨的笑：“那时候我想，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好好保护妹妹，我以为，我能保护的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