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十二年(公元1604年)
这天一早,内阁大臣朱赓走出家门上朝,忽见门外地上有一本书。朱赓捡起来一看,书名为《续忧危紘议》。这本书采用问答方式,说的可是立儲的大事。紘,官帽也。此指帝位。对帝位的归属表示忧虑,故曰“忧危绂”。前些年已有过一本《忧危紘议》,假托一个朱东吉之名,指斥当时正得宠的郑贵妃想把自己生的儿子朱常洵立为太子,现在居然又“续”出一本。
此事说来话长。神宗的郑贵妃生子朱常洵,而正宫王皇后生子朱常洛,按规矩,应立嫡长子为接班人,但郑贵妃仗着自己得宠,千方百计,要让神宗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这样一来,自己也就当上皇后了,儿子再登基,自己就是太后。宫中的斗争,本已在万历二十九年立嫡长子朱常洛为太子告一段落。
但,郑贵妃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整天盘算着怎么把太子换了。斗争仍然在明里暗里地进行。于是,几年后,便出现了《续忧危紘议》这一地下出版物。不是公开刊刻印成的书,就等于是匿名信,或匿名散发的传单。
书中借一个虚构的郑福成问答,大意是说:“神宗虽然立了朱常洛为太子,但那是一时无奈之举,将来一定会变更。为什么呢?你看现在内阁成员用朱赓,‘赓’和‘更’同音,皇上的心思还不明白吗?”
写书的人故意把书扔在朱赓家门前,当然是要让朱赓看到。
这书表达的意思,可以理解为替现在的东宫太子朱常洛感到忧虑,也可以理解为是提醒人们,郑贵妃上位的野心不死。还可以理解为是嫌宫里的事不乱,挑拨一下。
让谁当接班人,那是皇上家的事,旁人瞎掺和什么?而且又采用这种不光明正大的方式,其心叵测。
当时的内阁首辅是沈一贯,另两位是沈鲤和朱赓。
朱赓把书拿到内阁,三个人研究一番,最后统一认识:这是妖书。妖书,写的人自然是妖人。
皇上家立太子,民间闹腾什么?再说,太子已定,怎么还不消停呢?神宗非常生气。此时的生气可是成年人生气了。他长大了,儿子都二十多了,自己已经四十多岁了。皇上大怒之下,下令锦衣卫、东厂,一定要抓住写书的妖人。
此时的东厂提督,已经是太监陈矩接班了。接到皇上旨意,立即行动。手下的太监,带着一群不是太监的人,其中有正式的,也有合同的,更有临时的,狗似地四处搜捕。这边忙,锦衣卫系统也不能闲着,镇抚司的人,抓来人就审,审完不对放了再去抓。折腾了老日子,也没抓住真正写书的妖人。
令人想不到的是,历史竟然重演。这个沈一贯身为首辅,大有老相国张居正先生的遗风,仿照老张陷害高拱的手段,也干起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
沈首辅要陷害的人,叫郭正域,曾任正部级的礼部尚书。总理恨一个部长,仇恨是因为一个案子。
还是在洪武年间,太祖朱元璋封他的第六个儿子朱桢为楚王。楚王一代一代往下传,二十多年前,老楚王死后,留下一对双胞胎遗腹子华奎、华壁,华奎以长,继承爵位,成了新楚王。华壁另封为宣化王。这本是中规中矩的事。谁承想,过了二十多年,同宗的后人有个叫华越的,向神宗皇帝告状,说那双胞胎哥俩来路不正,所说的生母不真,他们俩是异姓人。异姓人假充楚王之后,还袭了王位,这罪大了。
神宗看了告状信,把这事交给首辅沈一贯处理。沈总理觉得不管华奎真的假的都当了二十多年的楚王了,还打什么官司。搁在一边,不予理睬。但华奎知道了告状的事,也上奏,说华越是诬告我,应治他的罪。
这回神宗表态,下诏,令礼部复查。
沈总理不赞成这样作。理由是,这纠纷是发生在亲王的身上,对亲王,得讲究体面,心平气和地了解一下就行了,不宜兴师动众地搞。这主意在当时也说不上歪。可礼部尚书郭正域不同意,坚持要认真调查,当个案子来办。其实在他的心里,是倾向于袭爵的华奎有假的。
查就查吧。查了半天,没任何证据证明华奎是假冒的,纯属诬告。可诬告的华越又让自己的妻子作证,说华奎哥俩就是假冒接了王位的。折腾来折腾去,神宗大概也看出眉目了。说你华越告状,让你媳妇作证,这叫什么事儿?你小子就是诬告,逐出皇族,贬为庶人,发到凤阳监督改造。
事情到这儿,本可以打住了。可最能鼓捣事的言官又出场了。有个御史叫钱梦皋,觉得在这件公案上,你郭正域一个部长级的礼部尚书敢跟总理级的首辅沈一贯唱对台戏,我不妨弹劾这个老郭,给沈总理出出气。说干就干,钱御史给郭正域扣的帽子可不小,说他陷害皇亲,应该治罪。郭正域估计这状是沈一贯的后台指使,也回告一状,说沈首辅收了华奎的巨额贿赂,才在一开始不让人去查,更该治罪。
到底是沈首辅位高势大,皇上更信他。互告的结果是,郭正域被免职。从此,沈一贯对郭正域的仇是结下了。
有仇就得报,沈一贯终于等来了这个机会。
锦衣卫好多日子没抓住妖人。陈矩刚当上东厂提督不久,费了半天劲,也没抓住写书的人。见此情形,沈首辅动开了心思。他和钱梦皋秘密商议:借这个由头,把写书人安到郭正域头上,整死姓郭的。同朝为官,因有过节,竟下此毒手。
钱梦皋立即照办。上疏说:这本妖书的作者不是别人,就是郭正域。而且列出一些假证据,无非是些字迹啊,行文习惯等等。总之,是往真了说,往严重了说呗!沈一贯为一击奏效,又联络其他的御史,一齐发声。
郭正域呢,官也没了,在京城呆着也没劲,干脆回家吧。于是,他打点行装,和一干家仆出了北京城。
当此之时,沈首辅立即着锦衣卫缇骑追捕郭正域。
按说,逮捕郭正域这样的人,没有诏旨是不可以的。但史籍就是这么说的,可见沈一贯作为阁臣当时有多么威风。
郭正域是乘船走的。刚行舟到杨村,缇骑来到,将行舟团团围住。连家人、仆人,带亲戚朋友,数十人统统被押回京城审讯。审讯的手段就不必细说了,一句严刑逼供足矣。
可这没影儿的事,怎可认承。被抓的那些人,任你百般施虐,竟无一人屈打成供。
沈首辅还没抓郭正域,并非出于善心。而是皇太子也就是后来的天启皇帝朱常洛看重郭正域,让身边的人告诉内阁的大臣:不要害郭正域。不能害没关系,沈一贯派人找到郭正域,作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话是这么说的:你是大官,又是公众人物,赶快自杀吧,以免受审讯之辱。
郭正域的智商足够。他知道,只要自己一自杀,这罪名就坐实了。对一个死人,往他身上安什么罪名,他也不会辩驳。他还没傻到这地步。郭正域回答:“国家大臣有罪,自当伏尸于都市,怎么能自杀随便往哪一扔呢!”
沈一贯的这招没奏效。
案子真是一波三折。郭正域的一干家仆没口供,锦衣卫那边有了收获,他们的干员抓了一个叫皦生光的生员。生员也就是有了功名的人,如秀才、举人等。
抓住这个人,倒也不是锦衣卫东厂的人有多大的本事,而是有人揭发检举。举报的人可是有来头,乃是宫中郑贵妃的弟弟,名叫郑国泰。郑国泰上过皦生光的当,挨过他的坑。这说起来就越发象小说了。
先说这个皦生光吧,按现时的话说就是一个敲诈勒索的坏蛋。作为读书人,他很会发挥自己的专长,那就是通过刻书发财。
现在的出书发财,都是通过吹捧美化一个人收钱。
皦生光不这么干。
有一个富商,钱赚了不少,还想附庸风雅,出出文名,这跟现在的大款有钱后再混个硕士博士学历一样。听说皦生光有才学,便找到他。表示,自己出钱,由皦生光编个诗集,诗集里不妨收录名人诗作,诸如李白、杜甫等等,再让皦生光替自己写两首,放进去,这不就傍上诗仙诗圣了吗?
皦生光答应得挺痛快,行,我替您写一首,您就擎好吧!
很快,钱给足了,书就刻印出来了。富商瞧着,心满意足。自己欣赏不算,免不得要向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炫耀一番。
哪知道,富商没高兴多久,有人找上门来,拿出那本诗集,道:
“这书的作者是你?”
“是,不假。”富商还以为是闻名而来拜访者。
来人道:“你这书中一首诗可是大有问题。”
“请指教。”
“你看,这句,‘郑主乘黄屋’,郑主,那就是指郑贵妃和她生的皇子朱常洵,黄屋,那是指天子所居之处。这可就是暗指郑贵妃有企图。别的不说,只这句,就可以诛你全族。”
富商哪有多高的文化,被来人这一说,吓得魂都散了,道:“你打算如何?”
“若要我知而不举,少不得你要破费些钱财。”
富商心疼钱,可更舍不得命。没办法,白纸黑字印在那儿,赖无可赖,只好破财免灾。
要钱的人,就是皦生光指使的同伙。
这一得手,这个流氓生员又把目光盯上了郑贵妃的弟弟郑国泰。因为他估计,以郑国泰的身份,家里肯定不缺钱。
郑国泰也是个没文化的二百五,听了皦先光的忽悠,也拿出钱来刻书求名。皦生光照方抓药,用同样的手段又诈了郑国泰一笔。
对于皦先光来说,可真是祸福相倚。就因为他干过刻书诈财的缺德事,妖书一出,郑国泰就想到了他。这妖书不是这小子整的还能是谁?
一个举报到了东厂。
东厂提督陈矩正愁没线索呢。一听有人举报,立刻来了精神,着人火速将皦生光拿进诏狱。
由不得他莫名其妙,按老规矩,上来先用板子收拾一顿,陈矩这才发问:“你这个人喜欢刻书,对吧?”
皦生光承认。这是事实,有什么避讳的。
“刻妖书用了多少时间,花了多少钱?”
“什么妖书?”
“别装傻,《续忧危紘议》。”
“这跟我无关。”皦生光说的是实话,本来就不是他干的。
陈矩想到了沈首辅的态度,又问:“是否是郭正域让你刻写的这本妖书?你要从实招来!”
皦生光一听,瞪起眼睛道:“我根本就没弄过你说的妖书。你非要诬赖是我,你就诬赖,犯不上让我迎合沈大人的意思,陷害郭正域!”大约朝廷上下为这个案子闹得沸沸扬扬,又有传言说是牵连到郭正域,皦生光也有耳闻。他这么答,倒也还有些良心。
皦生光这种态度,陈提督倒是不奇怪。不管是不是与郭正域有关,先就要皦生光的口供,便各种酷刑齐上。诏狱里有一种“全刑”,顾名思义,也即是全套的刑法。从笞、杖开始,一直到夹棍等等。直把皦生光打得体无完肤,也不知昏死过几次,人犯不招认,用刑不停止。
陈提督这么干,完全是为了自己的业绩。试想,声名赫赫的东厂,老日子没抓个正经的嫌犯。如今有人举报,而且举报的人又是郑贵妃的弟弟,若还审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堂堂的东厂也太没面子了,提督东厂的一把手怎么向上交差呢?所以,陈矩打定主意,即便把皦生光打死,也要把罪名落实在他身上。
时间一长,皦生光大约也看出了陈提督的目的,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活命了,便凄然地对陈矩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没我的招认,你们就结不了案。结不了案就要东牵西扯,没结没完。算了,我就舍一死,承认是我干的,让别人都轻松吧!”
陈矩道:“你还真是个明白人。如此,你也可以少受些死前之罪!”
往下就好办了。陈提督将皦生光已招承的案卷移送到刑部,刑部拿个意见:谋危社稷,罪当凌迟。
神宗批示:同意。
于是,冤大头皦生光被千刀万剐,妻儿远戍边疆。当然,想起他曾害人的事,也不太冤。
“正犯”既已伏法,郭正域等人自然也就风吹乌云散,没事了。
数年之后,武英殿中书舍人赵士祯弥留之际,嘟嘟哝哝地揭晓了这桩案子的秘密。此人便是妖书的真正作者。据说,当他讲述了作案的详细经过之后,身上的肉就如同被凌迟一般,块块碎落。有人说,这是皦生光冤魂附体,找他算帐的结果。
史载如此,信不信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