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林萃山人2019-06-02 08:574,113

  天启六年(公元1626年)

  崔呈秀以他的无耻和狠毒,擢升工部尚书、左都御史,两年间由一个七品官,并且是应被贬去戍边的人,火箭般官至正部级。

  杨涟等六人是死了。还有该抓的。跟魏忠贤一汇报,没意见。那就动手。

  整一道圣旨,那是一会儿的事。伪造借口,更是易如反掌。

  这一年的二月,吴中纷纷传言,说御史黄尊素想仿效正德年间的杨一清,联络苏杭织造李寔,琢磨怎么杀掉魏忠贤。消息传到北京,魏忠贤很重视,派人专程到南方,侦察传言的真伪。这可把李寔吓坏了。虽说自己也属于特务系统的,但得罪了东厂魏提督,即使是一个战壕里的也没好下场。李寔赶紧把来调查的人请进自己的官署。银子多送,好话多说,忠心猛表,总之,是让来人在魏公公面前替自己解释清楚。并且说:为什么会有这种没影儿的传言呢?是因为自己和原苏杭巡抚周起元有过节,肯定是他陷害我,这谣言就是他造出来的。

  实话说,李寔还真不是如传言所说想干点什么,他只不过是个贪婪无耻的东厂太监。来调查的人得了银子,回去跟魏忠贤一说,自然没事了。但魏忠贤还有事,他一翻看那本《点将录》,上面有周起元的大名,杀心顿起。他派人再到苏杭织造李寔那儿,拿来一些空白的印疏,让司礼监的同党太监李永贞用李寔的口气伪造了一道奏疏,把要整要杀的人都写进去,罪名不外是贪污受贿。比如,说周起元当巡抚贪污受贿,说中间介绍的人是已经回籍的周顺昌,而左都御史高攀龙虽然也被赶回原籍,但他和周顺昌莫逆,那就也得治罪。还有御史李应升,曾经说魏忠贤“千罪万罪,千真万真”,御史周宗建曾说魏忠贤太没文化,整个一文盲。黄尊素更不招人待见,这不造谣也有他的事吗?最可恨的是那个缪昌期,都说杨涟那大篇奏疏是缪昌期的手笔,高攀龙被赶回家,他还送出京城,摆酒饯行。这写明了就是一党啊。

  于是,这七个人,哪管有罪没罪,杀心一起,都被写进这道伪疏中。

  上疏,下旨,抓人,这一套程序由魏忠贤指挥司礼监、锦衣卫、东厂操作起来,如行云流水。缇骑四出,挨个拿人。

  先就将缪昌期逮进诏狱,屠夫许显纯亲自审讯,说他受贿三千两银子。硬安的罪名,缪昌期如何招承,他慷慨以对,绝不屈服。许显纯一声令下,毒刑加身,一遍遍拷打,一套套酷刑,十指都被打掉,终于惨死狱中。

  接着是周顺昌。

  魏忠贤恨周顺昌是有缘由的。去年,锦衣卫逮捕魏大中,解京途中,路过周顺昌的老家苏州吴县。那时,周顺昌已经罢职在籍了,他留魏大中停住三天,交谈知己,对魏大中的遭遇无比愤慨。他表示,愿以自己的女儿许配给魏大中的孙子。在当时的恐怖气氛下,周顺昌不但不避讳,而且主动结亲,其人肝胆可见!

  一住三天,负责捕人的缇骑着急了,多次催促上路。要说这缇骑也还算有几分客气。没想到,周顺昌的气大,他对缇骑瞪起眼睛道:“你们有眼睛有耳朵,难道不知这世上有好男子汉周顺昌吗?别人怕魏忠贤老贼,无非是怕死!我周顺昌却不怕,这话,随便你去告诉老贼!”

  要说狂,这真够狂!

  缇骑回京,便把周顺昌的话照实告诉了魏忠贤。这简直是老虎头上拔毛,魏忠贤大怒,周顺昌的大名自然就写进伪疏了。周宗建和周顺昌同是吴县人,周宗建已经先被抓去了。这回缇骑又快马来吴,要拿的就是周顺昌了。

  就因为抓捕周顺昌,便发生了历史上有名的“开读之变。”

  吴县属于苏州,历史上,苏州的经济较为发达,尤其是纺织业。史载,自成化年间以后,当地的市镇化发展迅速,是较早的商业城市的雏形。

  商业繁荣,朝廷觉得有利可图。为了敛钱,就派了一批太监到苏州(不仅是苏州)去收税。这种外派的宦官成为税监,前面我们说过,税监不只是收税,还有特务侦缉的职责,可以用告密威胁人诈取钱财,十分恶劣。

  压迫深,反抗烈,苏州,也就是周顺昌的老家颇有反抗的传统,要论民风,那实在是不软。

  二十多年前,朝廷派一个叫孙隆的太监到苏州征税。这小子一到苏州,就跟当地的地痞土棍勾结起来,在苏州城到处设立关卡,凡是绸缎布匹进出关卡,一律征收重税。你要是交不起税,就别想进城做买卖。偏这一年,遇上一连两个月的阴雨,苏州闹了一场水灾,桑田淹没,机户停工。在这种情况下,孙太监还要向机户收税,规定,每台织机收税银三钱;每匹绸缎,收税银五分,这一来,就逼得许多织户倒闭,织工自然也就失业了。

  有一天,织工葛贤路过城门,见太监孙隆手下的几个恶棍,正围住一个卖瓜的农民痛打。葛贤一打听,才知道事情的原委。瓜农挑着瓜担进城卖瓜,税棍逼他交税,交不出钱就抢他的瓜。等瓜农卖了瓜,买了些米出城的时候,税棍又抢他的米顶税银。可怜的瓜农不给,于是就遭到税棍的痛打。

  葛贤平时对收税的就有气,眼下又因为天灾失业了,心情哪能好得了。看到税棍作恶,气愤难耐,他挥着手里的芭蕉扇,高喊打坏蛋。周围的群众都闻声涌过来,围住了城门税卡,税棍黄建节见势不妙,想跑,哪里跑得了。群众中知情的,不知情的,纷纷顺手捡起地上的乱石、瓦片、砸向黄建节。税棍脑袋也是肉长的,石、瓦齐下,头破血流,当场毙命。

  此时,人是越聚越多,情绪也是越加激愤。葛贤看到税棍被打死了,这事闹大了。当下,他就和大伙到一个寺里商量怎么办,群众情绪已不可抑止,大家推举葛贤等二十多人当首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再去找税监孙隆算账。

  葛贤等人分成几路找到十二个税棍的家,各放起一把火,把那些人的家全烧光了。另一路则浩浩荡荡地来到苏州税监衙门,要捉拿孙隆。众人齐声呐喊,震天动地,孙太监吓得魂不附体,从后墙爬出去,狼狈逃到杭州去了。

  孙太监是跑了,苏州知府下令捉拿参加闹事的人。葛贤得到这消息,怕连累大家,自己独身到了知府衙门,说:“带头儿的就是我一个,要杀要剐,我一个人顶,不要牵连别人。”

  知府正愁找不到首犯,见葛贤主动投案,便将他关进监狱。

  葛贤进监狱哪天,成千上万的苏州市民含泪为他送行。葛贤在监狱里,又有上千人络绎不绝带着衣服、酒饭来慰问。他推辞不掉,便把酒饭分给一同关押的人。

  结局还算幸运,葛贤被关押两年后释放了。

  就因为逮捕周顺昌,二十多年后,群情再次激愤。

  正是三月,缇骑来的这天阴雨绵绵,黑云压城,成千上万的市民涌向县署。人们夹道而列,哭声震天,为周顺昌鸣不平。他们准备趁开读的时候,集体为周顺昌请愿。“开读”,是指宣读捕人的圣旨。

  时候一到,缇骑出现在县署,苏杭巡抚毛一鹭也到场了。

  就在这时,文震亨等几个儒生,代表老百姓向毛一鹭陈诉冤情,请求他将老百姓的心愿向上报告,不要逮捕周顺昌。毛一鹭的轿子被拦住,他大约是头一次见这万众集结的场面,吓得满头大汗,结结巴巴说不成一句整话。

  旁边有随同而来的缇骑,见此情景,便抬出东厂的名号,叫道:“我们是东厂的,奉旨捕人,你们谁敢阻挡?”

  这句话说是吓唬人也成,说是实话也可。因为尽管是矫旨,按手续说,是合规的,就内容说,也是圣旨。只不过,是魏忠贤操纵下掺了太多水分的圣旨。东厂就是奉这个“旨”来的。

  可在当时群情汹汹,面对这不可一世的缇骑,又听见那臭名昭著的名号,有人便大喊道:“说是皇上的圣旨,出自谁手?”

  缇骑也高声道:“当然是厂公吩咐!”厂公即魏忠贤。

  这一来,如同油锅着火,腾地爆燃起来,有人大叫:“原来是东厂的奸贼,打这个假圣旨!”

  一声呼喝,万众向前。有五个人径直冲向缇骑。更多的人把手里的雨伞,地上的砖头瓦块雨点般投向缇骑,那些骄横惯了的爪牙哪里见过这种阵势,早把那万千威风收起,只恨不会遁地之术,哭天不应,叫地不灵。任你喊爹喊娘,人声如潮,尽被淹没。数不清的拳脚发威,腿脚快的,抱头而窜。内中有一个出门没看皇历,乱殴之下,当场一命呜呼!也有一种说法是,一个缇骑慌急之中,爬上房梁,心惊胆战之际,竟坠地而死。这说法也有可能,试想现场混乱,有人逃进县署,也不难想象。总之,干掉了一个缇骑,这可是创了记录,厂卫的人,平时总是琢磨怎么要别人的命,哪里料得自己也会送命。

  巡抚毛一鹭反应够快,混乱一起,他麻利地钻出轿子,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将官服脱掉,钻进一条小巷。当时,也是慌不择路,见门就进,进去才知是间茅房。毛巡抚心中只剩了害怕,哪管脏臭,蜷缩角落。那时节,一个堂堂的朝廷命官,那还顾得体面。

  人群终于散去,随从们才在粪坑边找到毛大人。也许是吓的,也许是熏的,反正,毛一鹭昏过去了。

  也就是前后脚的事,另一波逮捕黄尊素的缇骑到了苏州郊外,当他们到达的时候,城里击杀缇骑的消息已经传到。城郊的老百姓也不是吃素的,城里人敢开打,这儿也不含糊。那些缇骑一照面,成群的百姓争相出手,缇骑太狼狈了,逃跑的慌乱之中,把捕人的公文也弄丢了,这回别说有人打,没人打也不敢去了。还是黄尊素体谅他们,自己去北京诏狱报到。

  就跟传染似地,常州也起了风云。另一波缇骑去常州逮捕李应升。宣读圣旨之时,也有成千上万的人聚集围观。圣旨还没读完,见有十名长发披肩的人,个个手持短棍,高叫着冲进衙门,要打杀捕人的缇骑,现场的老百姓见了,觉得像天兵降临,呼号跟进,那声势,似要掀翻衙署。那几个缇骑大约是吓傻了,不傻怕也挪不动。

  有个卖甘蔗的少年,义愤填膺,大声道:“这帮奸贼恨死我了,杀了那么多的好人!”说着,从一名缇骑的背后,用削蔗刀割下一片肉,扔到衙前喂了狗。要说这少年也算得刀快胆正,登时引来一片欢呼。

  此一番变故,亏得知府曾樱平素颇得民心,拼命安抚,缇骑们这才都保得了性命。想必事后曾知府也是冷汗淋漓。

  再说苏州那边。

  民乱是平息了。知县陈文瑞来到周顺昌的家,因为人总是要捕进京的。陈知县见了周顺昌,对他道:“周大人有什么家事,可以稍作安排。”这意思很明白,躲是无可躲的。

  周顺昌笑了,道:“陈大人真是与众不同。我听说不久前江阴知县逮捕缪昌期时,率兵突然抓人。当时,缪夫人想见个面都不可以,这大概也因为江阴知县自称跻身魏忠贤五百义孙之列。这才是近例。陈大人怎么不如此做呢?现在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家事需要处理。”

  稍顷,周顺昌招呼家人说道:“前些日有一僧人求我书写匾额,这件事得办。”于是,展纸濡墨,提笔写下了“小云楼”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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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品爪牙——大明厂卫情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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