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张居正不仅运筹于事前,此时,更赤膊上阵于后,上疏请皇上一定认真追查行刺的幕后主使,一心一意,要置高拱于死地,而且摆出了速战速决的架势。
这是神宗年间,阁臣和厂卫第二次见于史载的联手作案。
但是,张居正和冯保没有料到,舆论没那么好糊弄,人心也自有公论。冯保与高拱有过节,这是尽人皆知的,张居正与冯保是铁哥们,这更是无人不晓。将一个行刺皇上的大案与一个赋闲在家的高拱联在一起,人们都觉得匪夷所思。一个顾命的老臣,指使人干这惊天的大逆之事,可能吗?
一时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人言沸腾。
面对这种局面,不说冯保,只张居正,便也心中颇有不安。他要探探反应,就私下里找到吏部尚书杨博,试探道:“杨大人想是对近日发生的王大臣行刺案已经了然,不知有何评说。”
杨博正色道:“我觉得这个案子太过离奇。处理这件事,任何一个环节都要慎重,否则,极容易东株西连,搞成大狱。”
这话一说,张居正心中便有几分不自在。
“张相国,您是当今首辅,位高权重。皇上初登大宝,秉性聪明,您在皇上那儿的影响力,大家都知道。您应该引导敦促皇上宽仁平和才好啊。”
张居正敷衍道:“那是,那是!”
“再说了,高公虽然刚愎,怎么也不至于谋逆,老天在上,怎么能平白无故地诬陷一个赋闲在家的人!”
杨博是个正直的人,说话也无所顾忌,直把张居正听得面红耳赤,当场又支吾几句,分手回家了。
在家里呆着也难消停,门人报,大理寺少卿李幼孜来访。
这是最高法院副院长,还跟自己是老乡,不能不见。
李幼孜是拄着拐杖来的,张居正一见,便道:“李大人,你怎么拄上拐杖了,想必是身体欠安吧?”
李幼孜性子急,不等张居正再多问候,便道:“我抱病来拜访你,无非是为着那件逆案。这件案子事关非小,朝野瞩目,要是糊里糊涂处理,我担心您会在历史上留下污名。”
名,这是张居正非常重视的。李幼孜的话,使他不能不动心。高拱已然是出局的人,至少目前是如此。自己借机更下狠手,落得清流后世一片骂名,究竟不值。即便自己洗得干净,也脱不了嫌疑。于是张居正道:“我怎么能让案子随便牵连高大人,我担忧的也正是这点啊。”
李幼孜道:“因为你我是同乡,所以我就不担心你多想、计较,说了这番话,言语倘有不当,还望见谅!”
这法院的李副院长还算是会说话的人。
有个御史钟继英,上疏为高拱说话,字里行间,还暗指张居正在这件事上不起好作用。张居正一生气,便拟一道旨,以皇上的口气数落钟继英一顿,害人的心思反倒又强烈了。
站出来为高拱说话的人越来越多。左都御史葛守礼,这是正部级的纪检监察一把手。他先去找吏部尚书杨博,对老杨说:“这个案子看来要往大了搞,你是吏部尚书,应该站出来阻止这种情况的发生啊!”
杨博道:“我已经劝告张相国了。”
葛守礼又道:“你说你这个人哪,现在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都说你能主持公道,不以害人讨好别人,你怎么能只说了几句话就觉得没责任了呢?”
杨博道:“依你如何?”
葛守礼道:“必须再去说,一定要避免因此案兴起大狱!”
杨博还真是个痛快人,道:“那我跟你一块再去说怎么样?”
葛守礼道:“好啊,说走咱就走!”
二人到了张居正的家。一见面,这二位还没把话说完,张居正便道:“我明白你们二位的意思。这件案子,东厂已然审得了人犯的供词,就等一干同谋到齐,呈请皇上处置了。”
葛、杨二人何尝不明白张居正这话的意思。等同谋就是等高拱,说奏请皇上处置,皇上的大主意还不是你张相国拿吗?
葛守礼道:“相国,我不敢同情乱党,但高公是一个正直的人,我愿意以全家百口的性命保他!”
这态度鲜明,直截了当的话,张居正听了竟然没有态度。
杨博在旁道:“希望相国主持公道,保全元气。东厂的那些人难道有什么良心?他们办案的手段,谁不知道?此案如果株连开来,后果不堪设想啊!”
杨博这话说完,张居正仍然坐在那儿,一句表态的话也不说。两人不肯就此罢休,你言我语,讲述前朝旧事。说经验,谈教训,指出同心辅政,国家幸甚,互相倾轧,谁也没好。
两人说了好一阵,张居正被说得焦躁起来,颇有恼羞成怒的意思,忿然道:“二位今天这么说,以为我张居正甘心案件牵扯上高公么?东厂审讯结果的报告在这儿,你们也看看!”说着,转身进内室,取出报告,往葛杨二人面前一放,道:“你们看看,跟我究竟有什么关系?”
当下,杨博拿过审讯报告,仔细阅看。这一看不打紧,还真发现了奇妙之处。在报告的一个地方,正文之处有后加入的几个字:“大臣所供厉厉有据。”大臣,当然是王大臣了。杨博、葛守礼、张居正同朝为官,张居正作为总理的身份,向各部门批公文是家常便饭,他的字迹,二人自然熟悉。而这几个字,无疑是张居正给加上的。这种报告,岂能随便改动!这不等于是给高拱定罪吗?
张居正的心思昭然若揭。
但老练的杨博并不将这一层窗户纸捅破,他只是一笑,便将报告又放回到张居正面前。
张居正何等精明,杨博这一笑,让他立刻悟到了原因,就是自己给添加的那八个字。这就难免有些尴尬了。他支吾道:“噢……,东厂的那些人不懂法律的用语,所以我代添了几个字。”
这算理由吗?在场的老哥仨,谁都心里明白。
心里明白,嘴上不能明说。葛守礼赶紧道:“这样的大案,可是重大的事情,不上报,我们哪能私下议论,对吧?我和杨公敢说,相国您不是想看高拱被牵进逆案的人,但是就目前情况看,这事还非相国出力不可!”
明明看出破绽,却引而不发,用恭维的方式把张居正架起来,弄得张相国退无可退,无法推脱。他只好对二人道:
“二位这么说,我怎敢不尽力。但这事难度实在太大。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怎么了结呢?”
杨博道:“相国只要肯出力,办法是有的,只要找一个有影响力的人出面,比如皇亲国戚之类,由他们再审,这难题就解决了。”
至此,张居正也不能不佩服杨博的智慧,连连称是,道:“如此,我就上奏,一定把此案了结,不负二位的托付。”
杨葛二人见状,连忙给张居正戴上高帽:“这再好不过了,造福他人,留名史册,相国您这作为太伟大了。”
还是那句话,十多岁的小神宗听谁的?当然是听张先生的。加上两宫的太后,也抵不了张相国主意大。张居正入宫,拍着胸脯保证高拱无罪,说皇上和太后别听那些蝲蝲蛄叫,请您委派勋戚大臣,查个明白。
皇上也不磨叽,下令皇亲并有都督衔的朱希孝、左都御史葛守礼,以及东厂提督冯保共审王大臣。这阵容,可说是豪华。
皇上下旨,并不知道这件案子里的弯弯绕,被委以重任的朱希孝更不知道。案子有日子了,街谈巷议,沸沸扬扬地,说什么的都有。
一听让自己领衔审案,朱希孝不由得犯愁。我是干这活儿的吗?这活儿该我干吗?干嘛非让我干这活儿呢?他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觉得棘手。
他找到哥哥朱希忠商议,说到为难之处,竟然落下泪来:“哥呀,你说这是谁出的馊主意让我审这案子,我如果审得不合皇上意,或者有疏忽,定我个失察的罪,宗族也得不了好啊!”
朱希忠看弟弟急得直哭,也跟着哭。俩大老爷们对着哭了半天,还是朱希忠先想到了主意,道:“兄弟,咱俩光哭没用,你得去找张居正讨个办法。”朱希孝觉得这是条道儿。
戏法就是张相国、冯保二人变的,机关不能由张居正说破,他对朱希孝说:“这事啊,你不用问我,去找吏部的杨大人,什么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老实巴交的朱希孝转脸再去找吏部尚书杨博,哭哭咧咧地把万般难处说了一遍。杨博笑了,道:“老朱啊,你千万别有压力。让你出面,不过是要使这个案子平稳了结,绝不是要坑你,你到时候大大方方地审案就是。不是还有葛大人和冯保吗?”
朱希孝还是哭,道:“杨大人,您说的轻巧,要把这个案子的结论扳过来,总得搜出点什么证据,才能止息那些传言。”
杨博道:“这有什么难,你听我说……。”
杨博将方法如此这般地述说一遍,朱希孝这才把一颗担心放下,浑身轻松地回去了。
依照杨大人的嘱咐,朱希孝先派一个得力的校尉到了诏狱,找到王大臣。王大臣正盘算着升官发财的事呢,一见校尉,他还以为好事临头了呢。
校尉盯了王大臣好一会儿,问道:“你入宫行刺是受人指使?”
“受高拱指使。”王大臣毫不迟疑。并把编好了的难免粗糙的供词说了一遍。校尉也不多费话,又问:
“既是受高大人指使,可有证据?”
王大臣一听来了精神:“有啊,一条蟒袍,这不算什么,还有两把宝剑。”因为之前辛儒让他看过实物,所以倒也能流畅地描绘一番,比如剑什么样,鞘什么样,镶了几颗宝石等等。听起来真象那么回事。
校尉听罢,忽然脸上变色道:“你可知道凌迟处死是怎么个滋味儿?”
王大臣愣愣地,望着校尉:“咋地?”
“将你绑好,用锋快的刀子,一刀一刀,慢慢地割你的肉。还有一群狗在旁边等着,割下一块,狗就抢吃一块。不割够千数刀,不让你死。你想试试?”校尉说得很平静。
王大臣的心被恐惧抓紧了,他嗫嚅着:“这……我……。”
校尉道:“你说受高拱指使,他人长得什么样?家门冲哪开?量你也说不真。说说你前前后后的口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