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元年(公元1573年)。
元宵节是大内和民间重要的节日,但是,因为刚换了皇上,老皇上的丧期还没过,首辅张居正建议,节日期间,不要大张灯火。所以,这个节过得有些冷清。
要说万历小皇帝也不容易。整天被张居正管着刻苦学习,想玩可没那么随便,亲妈李太后有旨:得听张先生的!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每天五更天,亲妈就过来叫起,洗漱完毕,吃两口东西,就得上朝了。上朝回来还得读书,只要贪玩就被罚跪,比起百姓家的孩子,可受老罪了。
这不,昨天没搞什么元宵灯会,今天一大早,皇上和大臣还得上班。
神宗的龙輦出了乾清宫,侍从簇拥着,往朝会的大殿走。
正走之间,就见一个男子,慌慌张张地从甬道快步走来。
这个时刻,这个地点,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一个人?此人虽然也没有胡须,但穿着却不象太监,而是民间的装束。
冯保伴驾,警惕性还是相当高的。他见状立即上前发问:“哎,你是干什么的?”
没成想,无须男子并不答话,愈发慌张地四望,似乎想夺路逃跑。
冯保大喝:“将他拿下!”
几个御前侍卫身手敏捷地一拥而上,将无须男子抓住。侍卫也算训练有素,随即一通搜身,竟在那人袖中,搜出一把匕首。这事情可就严重了,带着利器冲犯御驾,这不是要行刺吗?
男子被押进东厂。
提督冯保亲自审讯。审讯也有规矩,什么也不问,上来先打一顿板子,这有个名目,叫“杂治”,不但让人犯先吃点苦头,更是精神上一种震慑。
打完了,冯保发问:“你叫什么?”
那人并不支吾,爽快答道:“王大臣。”
冯保道:“你也配叫大臣!”
“我爹给取的,叫着好听!”
冯保道:“干什么的?”
“总兵戚继光属下当兵。”
这是冯保没想到的。戚继光总制长城防线兵马,他的士兵怎会跑到京城里来,又身揣利刃,冒犯銮驾?
冯保道:“我问你。你既是戚总兵的部下,不在边关戍守,为何闯进宫中,图谋不轨?”
“是戚总兵让我来的,他让我进宫行刺皇上,说事成之后有重赏!”
“嗯?”冯保不由得吃惊,“你是说戚总兵派你来的?”
“是!”
这事更大了。戚继光战功卓著,戚家军抗倭,名满天下,深得朝廷倚重,首辅张居正特意将他由南方调到北京这边,镇守长城一线。他居然会干这种事?
事关重要人物,冯保初审过之后,立即将王大臣的供述报告张居正。
张居正听罢冯保的汇报,沉吟半晌,才道:“戚继光移师长城防线,又让他统掌南北军兵,这是一个忠诚可靠之人。说他图谋行刺皇上,难以置信。我张居正就敢为他作保。”
冯保道:“这……,可王大臣的供词……”
张居正道:“你提督东厂,难道不疑王大臣的供词有蹊跷?我现在有个计策,觉得正可施行!”
冯保忙问:“什么计?”
“你平时最恨的,不是高拱吗?”张居正道,“现在,正好借这个王大臣,除去高拱!”
高拱本已被勒令回藉闲住,作为一个政治家,似乎意味着政治生命已然完结。但在那年月,时过境迁或新皇登基,宠辱易位,诸多因素都可能使一个失势的人东山再起,重被任用,甚至重用。张居正说冯保最恨高拱,这当然是实,但他自己何尝不担心两宫太后明白过来,让高拱官复原职呢?所以,他口说是为冯保设计,其实自己内心卑鄙的目的更在其中。
伟大的张首辅现出了人性卑鄙的一面。他要利用冯保这个东厂的爪牙。
都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张居正当然不是流氓,还被后世认为是正人君子。但此刻,他的狠毒,堪比东厂。而张大人能利用东厂,比起冯保来,更是技高一筹,在这个意义上,说他流氓也不为过。
冯保一听,不由喜上眉梢,道:“这个计策太好了!足可以解我这么长时间的心头之恨。还有高拱举荐要取我而代之的陈洪,也不是好鸟,这回将他一块牵连进来,大人以为如何?”
张居正不觉得一个太监陈洪能对自己有什么妨碍,道:“他么,你自己决定吧!”
冯保提督东厂,也不是笨蛋,东厂的惯用手段,他当然是熟知。回去以后,他立即找来一个在自己府上打扫卫生名叫辛儒的小太监。冯保将想好的一套计划密嘱辛儒一番。
能为主子效这种力,辛儒自然斗志昂扬。
别看辛儒是个清洁工,其人却是个心眼极多,口吐莲花,见风使舵的人。否则冯保也不会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他办。
辛儒进到诏狱内,便跟王大臣套开了近乎。
“瞧瞧,瞧瞧,这帮人怎么把你打成这样。”
王大臣瞧着这个一见面就同情自己的人,有点莫名其妙,“大哥,你是……”
辛儒道:“我?冯大人身边的人。实话告诉你,前天一上来就赏你一顿板子,那是规矩,冯大人也不落忍。这不,今天特意让我来看望你。”
王大臣哪里肯信东厂有慈悲为怀的菩萨。
辛儒叫来一桌酒菜,称兄道弟地与王大臣对饮。从老家的风土,到家人的状况,聊着,喝着。酒入愁肠,王大臣的话就多起来。辛儒是怀着心思的,见王大臣已有几分醉意,这才把话导入正题:“我说兄弟,你干什么不好,非到宫里来惹事!”
王大臣又干一杯,叹口气道:“大哥,事到如今,我也没必要瞒你。我原本是戚总兵部下三屯营的南方兵,就因为犯了营规,那戚总兵将我杖打一顿,打还不算,竟然将我斥革出营。我一个当兵的,除了抡刀使枪,能干什么?整天在京师乞讨流浪。遭人白眼就甭说了,时不时还被地痞流氓打一顿开心。简直生不如死!”
辛儒接口道:“所以你就闯进宫去,说是戚总兵指使?”
王大臣道:“正是。咬他一口,让他丢官丧命,我死也甘心!”
辛儒道:“兄弟,听你这么说,我是太为你不平了。不过有些事你未必明白。就说戚总兵吧,他目前重兵在握,朝廷正靠着他呢。你怎么能轻易就把他扳倒?不但扳他不倒,你自己这条命怕也没了!”
王大臣默然。
辛儒见状,又道:“兄弟,我看你也真是一条好汉,实在不忍心见你就这么丧了命。有个活命的主意,你是否愿听?”
王大臣眼睛一亮,道:“果真?”
“都这会儿了,我骗你干嘛?”
“愿听大哥的!”王大臣激动得站了起来。
“坐下,坐下!”辛儒道,“你先听我说。”
王大臣坐下,两眼可是依旧盯着辛儒。
辛儒道:“再审你,你就说是高拱高相国派你来行刺皇上的!”
王大臣道:“我跟你说的高拱没仇,咬他干什么?”
“唉呀,兄弟你也太实在了。你想,当今皇上要是不恨他,能把他革了职赶回原藉吗?再说了,如今掌政的张相国,司礼监掌印的冯太监,都跟这个高拱存过节。你咬他,上至皇上,下至大臣,没人不高兴,你的重赏就从这儿来。”
王大臣道:“要依你说,我承认高拱派来行刺的,那我的罪还脱得了吗?更别提受赏了,怎么想,这主意都有点二啊。”王大臣还不傻。
辛儒开导他:“这你就不懂了。主动承认那是自首。自首就可以免罪。最重要的,是这案子由冯公公审,他可是东厂提督。皇上身边说一不二的红人。实话告诉你,这主意就是冯提督出的。你若是按他说的办,冯公公能不替你说话吗?现在一条道是既能活命,又能受赏,另一条道儿是被杀头,杀头打不住,得凌迟。你自己掂量,这两条道儿,哪条好!”
这一通忽悠,把王大臣说得信服了。他拜倒在地:“大哥,要是真象你说的这样,你就是我的重生父母!”
辛儒赶快将他扶起,道:“起来吧兄弟,谁让我敬你是条好汉呢?”
两人又喝了一阵,辛儒离开诏狱,将情况向冯保作了汇报。
冯保听了报告,很快提审王大臣。
没等冯保发什么问,一照面,王大臣就主动招承,自己行刺是高拱的指使。并说,就因为皇上革了高拱的职,他恨意难消,才派我来的。
既然这么痛快,冯保也就能省话就省,不再细问,令人送他回了诏狱。
有了口供,人证,还得搞点物证。一把匕首太不郑重,冯保又让辛儒拿着蟒袍一条,宝剑二把,到狱中让王大臣看。教他说,这两样东西,都是高拱给的,是自己交代,放在京中住处的。然后,辛儒又将这所谓的物证拿走,作为证据存放起来。
临走时,辛儒对王大臣叮嘱再三。告诉他:这一套口供,如果坚持不改,事后一定让你任锦衣卫的百户之职,并且赏赐千金。如果翻供,没别的,大杖伺候,必死无疑。孰轻孰重,你可要整明白。
王大臣自然是满口应承。
有了这一番安排铺垫,冯保便据此上疏,就王大臣的假供词,指明是高拱的主使。顺便,又把对头太监陈洪也捎带上,而且一说就真的一样:王大臣进宫行刺,两眼一抹黑,陈洪就是内应。是啊,没内应,外边的王大臣怎么进来的?这么说,还能遮掩警卫不严的过失。于是,陈洪也被抓进诏狱。
冯保在上奏抓陈洪的同时,派出缇骑,快马赶到高拱的老家,先不动高拱,只将几个仆人抓到京城诏狱,严刑逼供,定要将高拱的主使坐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