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皆有因果，世事变幻无常。
深夜，谢姝苏躺在床上浅寐，却是惊梦连连，她不安稳地蹙眉，恍然觉得床前立了一人，睁开眼，却见一道红色身影背对着自己，口中还发出了一道叹息声。
谢姝苏刹那间睡意全无，倏地坐起身，看着眼前身影道：“你是谁？”
那身影缓缓转过身来，却是相貌平平却颇为端庄威严的杨皇后，她静静地注视着谢姝苏，目光凌厉。
痴愣间，谢姝苏已然起身，急急将鞋子穿上，局促道：“皇后娘娘，您怎地这大半夜来了？”
杨皇后的唇边僵硬地扯开一道笑容：“你不必这般拘谨，我只是放心不下大夏这大好河山，所以来看看你与顾含章过得如何。”
她的声音不知为何冰冷地令人心悸，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一般。
“皇后娘娘……”谢姝苏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不知为何总觉得眼前哪里不对，记性中的杨皇后虽然端庄，却没有眼前这女子身上的寒意。
她懵懂之中忽然记起，杨皇后已经死去多日了。
她乍然失色，眼前杨皇后还在僵硬地微笑，轻声叹道：“你想起来了吗？”
话音刚落，她的面容忽然变得狰狞可怖，僵白泛青的面容裂开一道伤疤，鲜血喷涌而出，半张脸都被鲜血染红，谢姝苏想要站起身，却发现自己好像被钉在了原处，动弹不得。
杨皇后望着她，仰头大笑，“我要看看，大夏大好河山，是如何毁在你们二人手中！”
楼阁台榭随着她嘶哑的声音轰然倒塌，谢姝苏惊恐地置身于原地，眼见大夏帝都火光冲天，足矣将天际染成一片血红，遍地碎瓦颓恒，无数百姓官兵残尸遭大越骑兵践踏，杀戮才刚刚开始。
谢姝苏眼见骑兵高举手中屠刀向百姓头颅砍去，她无力阻止，只能看着百姓轰然倒地。
不知不觉间，谢姝苏已然泪流满面，杨皇后一袭红衣在鲜血中妖异如同曼陀沙华，风吹得她的衣摆舞动似蝶，她心满意足地笑着，高呼道：“全是因为你谢姝苏，大夏才会国破！”
谢姝苏怒极攻心，骤然吐出一口鲜血，口中喃喃道：“我原不该再活这一世……”
在一片腥风血雨之中，一双纤细温热的手握住了谢姝苏的手臂，清浅而着急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谢姝苏骤然睁开双眸，方才一切可怕场景悉数褪下，只余朱颜着急的面庞。
“您怎么了夫人？可是魇着了？要不我去请殿下过来？”朱颜惊恐地开口问道。方才夫人满头大汗，口中一直念念有词“不该再活这一世”，着实吓了她一大跳。
谢姝苏摇了摇头，想要起身喝水，却发觉浑身无力，背脊已经被汗水所浸湿，凌乱发丝也紧紧贴在脸上，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桌上烛光有些刺眼，将她的面容笼罩在半明半暗的阴影之中，她的心底被惊惧所侵占，环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
虽知帝王的杀戮向来无情，她前世也死在帝王手中。可是当她亲眼看着杨氏一族死于政斗，她无法做到静心旁观。
杨皇后生前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刀，在她的心上鲜血淋漓地划开了一道伤疤，久治不愈。
她虽有时候也会想起顾含章的冲动才会使得三国变成如今剑拔弩张的场景，但是思及他年少悲惨经历，又想起即便他没将自己掳来，颜卿之的野心也终会使得这天下大乱。
如此一想，便不忍再去责怪他，只能将错则全然揽在自己身上。
第二日，谢姝苏便因忧思过度而病倒了，她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便昏昏沉睡去，却一直噩梦连连，一碗碗的苦药灌下去，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加严重。
长久如此，谢姝苏也撑不住了，到了最后，每日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睡。她以可怕的速度日渐消瘦下去，犹如一朵欲坠不坠的合欢花，随时可以消逝在最好的年华。
每日，顾含章下了朝之后便坐在她床边守着她，心疼地看着她满头大汗惊惧的模样，他拿着浸了温水的帕子，缓缓擦拭着谢姝苏的额头。
谢姝苏也有醒过来的时候，她握住了他的手，轻声叹息道：“含章，我怕是活不长了。”
每每这时候，顾含章的眸中便会流露出一丝惊惧的光芒，他紧紧握住谢姝苏的手，似乎要将她的手攥进自己骨子里，他虽住在这丹楹刻桷琼楼金阙的大夏宫中，但那富贵对于他来说虚幻而又多余，他在这大夏宫中从前只有痛苦不堪的回忆，如今又多了复仇杀人的回忆，他对着皇位更没有一丝留恋了。
他此生只爱过一人，曾经想过，无论生死也要同她在一处，但后来见她痛苦，他想要放她离去，出乎他意料的是，她没有弃他而去，反而握住了他的手，自此，他在大夏宫的回忆有了她的笑靥。
此时见她病得奄奄一息，他心乱如麻：“苏儿，你不是想家了吗？我现在将政事交给其他人处理，带你回大祁好不好？”
为了她，舍弃皇位他都可以。
谢姝苏惨白的面上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她这是心病，心病，又何以是药可医的呢？
她将脸庞靠在枕边他的手上，声音淡不可闻：“含章，死在你身边，其实也好，只是我死了之后，你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胡乱杀害大臣了。你看，你现在每日上朝，刻苦读书练字，大度纳谏，大夏已安定许多，你要不负先帝的重托才是。”
“你不会死的！”顾含章强抑身体的颤抖，眼泪却潸然滑落。
这滴温热的泪水滴落在谢姝苏的脸庞上，融进她的眼里，她恍然想起当日那个被嘲笑“瞎子何以会流泪”的小小顾含章，是以如何决绝的心态将匕首插入自己瞎眼之中。
这一瞬间，谢姝苏对自己选择留在他身边再也没有了半分后悔，前世她懦弱循规蹈矩一辈子，这辈子，便随自己心意活一次也好。
谢姝苏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水来，她勉力坐起身来，轻声抚慰道：“听闻朝中大臣想要你再立后位，你却以要勤政刻己的借口所推辞，但我想，后位不可一日空悬，趁我还在的时候为你选后才是。”
“不许胡说，我的皇后只会是你谢姝苏，等你病好了，我便十里红妆明媒正娶娶你。”顾含章内心不可抑制地恐慌起来，他双手捧着谢姝苏的脸，却发觉她的脸愈发消瘦，不免有些心惊。
“现在你身体太虚弱，若是成婚恐怕支撑不住那些繁文俗节，所以……”
他话音未落，谢姝苏已经伸出手掩住了他的唇，唇边笑意浅浅：“你不要说了，听我说。”
顾含章被她纤细手指触碰到嘴唇，不由浑身僵硬，仿若被雷击一般定在了原处，只能痴愣地望着眼前的谢姝苏。
谢姝苏头痛欲裂，只能无力倚在他的怀中，声音沙哑：“含章，人这一生就如蝼蚁一般，有时候因为一个小小的举动，命运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万物皆有因果，世事变幻无常，如今细细想来，大抵初次相见你我命运便被系在了一起，那个眼中唯有仇恨的少年郎，与当时的我真像，所以我才会鬼使神差帮你解围。”
那个倔强而可悲的少年，如同她心底一颗朱砂，她这一世不信世间一人，唯独从未疑他半分。
他看着她的眼神，永远是干净纯粹的。
“后来你将我掳来大夏，我并非没有怨过你，但是后来却越发怜惜你在乎你，我想我终究是输给了你，从前我在大祁面对那些群狼环伺都未有半分畏惧，可对你却是一退再退，只因怕你再次落入年幼的那种境地，全然忘记了自己是有婚约的人……”
“什么婚约？我将你掳来大半年之久，他又何曾想过要来救你？”顾含章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
他深深凝视着她，如同第一次初见一般，眼神中充满了迷惘。
谢姝苏惨笑一声，她抬头毫不羞怯地盯着他，那双明亮的眸子中满含落寞：“我知道你不愿意承认，但是终究是发生了的事情，如今刻意去回避有何意义？还是说，你也觉得你将我掳来是过错，令颜卿之蒙羞么？”
顾含章转头看向窗外。
窗外的枯树上抽出了新芽，枯败的枝头唯有抹抹生机蓬勃的嫩绿色，却看得他极为不舒服。他的心底酸楚，终是无法释怀谢姝苏心中唯有颜卿之一人。
他喉头不安地动了动：“当我在绝望的时候是你给了我一束光，我像飞蛾一样扑上去，以为那就是黎明,以为你就是我的未来。我以为我贵为一朝天子，想要什么便有什么，可为何你却亲手打破我的幻想？”
谢姝苏眸中泛着月亮的光芒，轻声道：“你怨我？”
“我没有。”顾含章虽这般说着，精致的下颌线条却紧紧绷着，透出他的不悦。
谢姝苏瞧他生气好笑，不由轻声笑道：“其实，我们初次见面，就注定了我们的结局，我前世欠颜卿之的，待我死后就还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