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诸如此类的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什么样的人会选择被这些问题困住呢？当然是像Oliver这样，愚蠢至极的聪明人了。
距离他与王太子的那场有关本质的争执，很快就在现实的千头万绪中不了了之了。取而代之的，是丑闻和愤怒。
来自董事会和公众的责难，如雪片般向王太子和尚华飞来。Leon被迫辞职，连夜飞回了巴黎避风头。设计部集体换血，所有参与了抄袭事件的设计师被砍得一个不留。市场部彻夜加班，公关部拼命辟谣，售后部则不得不临时增加了三个团队来处理退货。整栋尚华大楼人心惶惶，每个人都在风雨飘摇中寻求更大的安全感，这给尚华的对手们创造了绝佳的挖人机会。一周时间，人事部就接到了数以百计的辞职信。甚至连股东们也开始打退堂鼓，连续三个跌停板，将尚华向来以稳健著称的股价打入了前所未有的低谷。
肥四惴惴不安地跟在王太子身后，通往会议室的走廊空空荡荡，似乎所有人都在努力避免与正处于风口浪尖的倒霉鬼相遇。只有王太子那坚定而有力的脚步声、宽阔而挺直的背影，能带给他些许信心。
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抄袭事件，这年头谁不抄袭呢？或者说，谁不山寨呢？他们会挺过去的，对吗？
紧接而来的残酷现实告诉他：不对。
人设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在我们的社会法则里，有些人似乎注定要做个好人，有些人则刚好相反。值得注意的是，两者之间虽然天差地别，但彼此的转换却只需一瞬间。
“一个总是在做坏事的坏人，一辈子只需做一件好事，就会被健忘的人们赞颂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个做了一辈子好事的好人，若是一念之差做了一件坏事，同样是那帮健忘的人，他们会说——我早就知道他不是好人。”马董事擦了擦眼镜，却没有急着戴上，他把眼镜放在桌上，透过朦胧的视野注视着王太子，“尚华目前的状况就是如此。它之前的名声太清白了，甚至被许多人称作‘真正的民族企业’，从不弄虚作假，总是超出所有人期待。某种程度上，我们的消费者把尚华神化了。而神，是不允许犯错的。”
王太子依然转动着他的椅子，似乎并没有被他吓到的打算：“那么亲爱的马叔叔，您是想要为我们愤怒的信徒，找一个替罪羊吗？”
马董事挑眉：“我们知道，这件事总的来说不能怪你，设计部门要负最大的责任。所以Leon离开了，但是网络上的怒火并没有平息，我们需要拿出更大的诚意。而你，我亲爱的世侄，你那丰富多彩的历史，似乎引起了他们巨大的兴趣。一半以上的网友都认为此次抄袭事件与新任领导人的生活作风，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相信你也看到了，那些不堪入目的评论……而且鉴于你在订货会上的“恶作剧”，也给我们的合作商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一致对你领导下的尚华表示出强烈的不信任，这直接导致了冬季订单的大幅缩水。所以董事会一致认为，如果你能像Leon那样暂时退一步，所有的情况，就能有所好转。”
出乎他的意料，王太子听罢，竟然颇为赞赏地点点头：“我认为你说得很有道理，确实我的能力太有限了，网友的意见也非常重要，那不如就……”
“不如重新开始。”
众人一愣，齐齐望向说话的那人。
冷静并不看他们，而是走到一边，啪地一下关掉了灯。待一切重归黑暗后，投影仪的屏幕亮了。
随着她泉水一般清冷的语调，一份崭新的项目计划书徐徐展开，每一个细节都被安排得清清楚楚，最重要的是，它提到了一个传奇一般的人物——
“鞋神欧阳慧？！”牛董事瞪大了双眼，拍着桌子叫道，“不！这不可能！根本没有人能够请动她出山！”
冷静淡淡道：“目前的状况，只有她能救尚华。”
马董事：“像她这种国宝级艺术大师，不会为商业品牌做事的。这些年有多少人想请她出来，哪怕只是做个顾问，她也从没答应过。我看你呀，就死了这条心吧。”
牛董事冷哼：“就是！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主子都没说话，丫鬟片子这么多事儿！我看啊，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太子，你就放心把总经理的位子交出来，我跟你马叔叔会帮你老王家守好这份家业的！”
王太子正要说话，肩膀便被冷静牢牢抓住了。他回头，不期然与她那坚韧如刀锋般的眼神相撞。她加大了手上的力，用眼神告诉他：不要放弃，现在放弃就输了！
他一愣，嘴边的话被咽了回去，思绪一瞬间飘向了远方……
那是一个万物凋零的秋日，满院枯枝萧瑟，寒鸦悲伤地叫着，举目皆是死亡的气息。
火光冲天，滚烫的空气被扭曲，一具冰冷的身体被灼烧着，片刻便成了一片焦黑的颜色。
那时的他还是个半大的少年，连下巴上的胡须都只长出短短几根，明亮的眼睛里倒映着火焰，似乎并不太理解正在发生的现实。
“想哭就哭吧，不要忍着。”
他抬起头，看向那个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中年男人，眼底的火焰瞬间燃烧了起来：“我不想哭，我只想问你，为什么要放弃？！”
王天奇抹了一把脸：“如果一个人病得太久，活着，就会成为最大的负担。这两年她过得太痛苦了，我实在没办法再看下去。”
“所以你解脱了，对吗？”王太子冷笑，“放弃一个女人的生命，让自己得到解脱，还能美其名曰帮助她解脱，对吗？王天奇，你是我见过最无耻的懦夫！你还好意思说她这两年的痛苦？她最痛苦的时候，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在跟你的客户、你的秘书、你的鞋子在一起，那你什么时候才能跟她在一起呢？知道我每次看到她痴痴地望着病房门口时，我是什么心情？我只能安慰她，你在工作，你拼命工作是为了给我们提供更好的生活，为她支付医药费，为我挣学费，为了这个家你已经非常努力了。可事实上呢？当我跑去你的办公室找你，你却跟你的秘书搞在了一起……”
“那是你妈妈和我之间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就算你是我们的儿子，你也没有批判我的资格。”王天奇背对着他，静静地盯着妻子被烧成面目全非的样子，“至于那件事，只是一场意外。你妈妈的病，加上公司处于转型时期，我压力很大。她没有恶意，只是想要安慰我，是我没有控制好我自己。好在……你妈妈不知道。”
“哈，你真以为她不知道吗？自己的男人，爱上了别的女人，你真的以为她会毫无所觉吗？就算我不说，她也会从你的眼神、动作、微笑和越来越少的探望次数里读出来。那种绝望的情绪，她试图隐藏，在我面前强颜欢笑，但我会感觉不出来吗？是你，磨灭了她最后的希望，让曾经如此耀眼的一位女强人，在怨恨和怯懦中死去。是你，剥夺了她最后的尊严！”
王天奇深吸一口气，终于将情绪爆发了出来：“那是我们共同的心血！是我和她一砖一瓦建立起来的帝国！不能因为她倒下了，我也和她一起倒下，我们都倒下了，那尚华怎么办？！你来撑起这个公司吗？十几万员工的生计，无数家庭的希望，你撑得起来吗？我每天要承受这么大的压力，我也需要支持！可是不管怎么样，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尚华！你懂吗？你懂个屁！”
“对，我什么都不懂，我唯一知道的是，我永远都不会成为你这样的人。”
回到现实，一双澄澈的眼睛，正坚定地望着他。
鬼使神差般地，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抓着自己肩膀上的手。随后转过身，定定地看着咄咄逼人的牛董事：“既然不是没有希望，那干嘛不试一试呢？”
牛董事再一次瞪大了眼睛：“哎，这可不是小孩子闹着玩，你是代表我们尚华去请人家，请不到，对公司的声誉又是一次打击！”
意外地，马董事却伸手拦住了他，反而和颜悦色地接道：“既然孩子们都这么说了，你让他们去试一试，又有什么关系呢？万一成了，鞋神欧阳慧入主尚华，品牌形象必然得到一次质的飞越。可如果不成……咱们也有一说一，不能因为太子你的特殊身份，是吧，就搞特殊待遇。做什么事情，都要有个章程……”
“这样吧，如果下回的订货会，我不能让尚华的品牌形象起死回生，我就自行辞去总经理一职，由各位重新选举比我更合适的人选。”按住试图阻止他说下去的冷静，王太子说出这番话时，依然挂着他那标志性的、懒洋洋的笑容。
与此同时，牛董事和马董事一干人等的眼睛却亮了，扯来扯去扯了大半天，等的就是这句话呀！他们忙不迭地点头答应，要不是众目睽睽之下，还恨不得让他立刻签字画押呢。
遥远的边陲小镇L市，被称为中国的鞋业之都。除了那些日产万计的外贸大厂，在这里，几乎每三家就有一户是开制鞋作坊的。皮鞋机日夜不停地运转着，源源不断地生产出各式各样的鞋子，成箱成箱地装上卡车，运往全国各地大小商场的货柜上。那飘散在空气中的皮革气味，远远地，从几百公里外的火车上就能闻见。
其中一节车厢里，一对俊男靓女的组合非常吸引眼球。不只因为他们的相貌，更因为他们身上那种强烈的都市气息，与周遭那些朴实的农民实在格格不入。
其中那位戴着眼镜的马尾辫女孩，似乎正一脸不高兴地瞪着对面打着哈欠的帅哥：“你怎么那么冲动，做决定之前，不能先跟我打声招呼吗？”
“那么你呢，做计划之前，怎么不跟我打招呼呢？彼此彼此。”王太子推了推墨镜，心情不错地望着窗外越来越“原始”的景色。
冷静：“那只是一个备用计划，只是打算在你被董事们逼得走投无路时，才会拿出来的。”
王太子：“哦，那真是谢谢了。但目前看来，好像你的Plan B并没有带给我太多帮助啊。”
冷静：“……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把握。”
王太子狐疑道：“什么意思？”
冷静看向窗外，脸上闪过一丝可疑的红晕：“虽然欧阳慧深居简出，脾气又出了名的古怪，据说一天离了皮革味就活不下去，所以这辈子都没离开过L市。但我还听说，她有个花痴女儿，特别喜欢帅哥……”
他一愣，随即恍然大悟道：“……好啊，难怪你非得让我跟着来，合着你想让我卖身啊！”
她轻咳一声，试图掩饰内心的尴尬：“也不能这么说，充其量就是美男计，不用来真的。何况以你的光荣历史，这点小小牺牲，不算什么吧。”
王太子怒目圆睁，那眼神就好似在看一只无情无耻的野兽：“小小牺牲？！你还是人吗？竟然逼迫一个良家妇女去干这等龌龊的勾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我对我的每一任女朋友都是真心的，我也从来没有劈过腿……啊呀，你这是什么眼神，不信就不信吧，你吐个什么劲啊！怎么，还吐没完了，能不能给点面子，我很认真的……等等，你不会是晕车了吧？哎要吐吐窗外别吐我身上啊啊啊——”
无奈地看着真丝白衬衣上那摊秽物，王太子无比沉痛地明白了，什么叫“会呼吸的痛”。
“你既然会晕车，为什么不事先吃晕车药呢？”
冷静擦擦嘴，不好意思地拿纸巾给他擦着，沉默了良久才答道：“我以前也不晕，这是第一次……”
“算了算了，你别擦了，直接换一件吧。”说着他站起来，一把脱下了这两千美元一件的衬衣扔进了垃圾桶，顺便去了趟洗手间清洗了一下。
结果回来一看，冷静已经倒在桌上，脸色一片苍白。
他将她抱起来，呼唤她的名字。她却没有回应，只是不停地流着冷汗，双手在空中乱抓一气。
见状，他伸出手臂，被她紧紧地抓住，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终于，她眉头一松，无力地倒在了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