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航徒儿,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世上已再无纸探花——
近半年以来,我每晚入睡之后,都会出现同一个梦:
梦里,我身处满是乘客的船仓之内。当中除了砚夫子、毕秀才以及莫解元他们三个,其他的全是陌生面孔。外头的风浪一直很大,船体因此摇晃得极其厉害,令我觉得天旋地转,五内翻涌;其余的乘客,包括毕秀才和莫解元也是叫苦不迭。
船舱外的甲板,砚夫子与一名身穿灰衣的舵手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可由于相距数十步,加上浪涌的拍击声委实太大,我只听到砚夫子叫那舵手为‘老金’,其他的一概无法听清。
在俩人争吵的过程中,砚夫子与老金为了抢夺一个破旧木盒而大打出手,导致船在惊涛骇浪之中失去控制,最终翻覆沉没——
每当梦到了这里,我就会悚然而醒,并汗流浃背。
究竟此梦有何寓意?又为何屡屡闪现?
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起初我曾前往春秋书斋,本想与砚夫子共同探讨,岂料多次扑空;毕秀才与莫解元又不在禹都,以我如今老迈之躯,甚难承受长途跋涉、车舟劳顿之苦。无奈之下,我只好作罢。
此梦出现之后,我的记性与身体每况愈下,对身边的物事越发淡漠。唯有熬煮淮山枸杞粥之时,思乡之情或会涌上心头,但也转瞬即逝,不了了之。
想我一行四人,从镜州而来。因缘际会之下救了你,本是功德一桩;结果俗世的纷繁,令我们四人失去本心。果真时也命也?
镜州之秘,关乎中土九州苍生。有穆延霆作为前车之鉴,你更应掐断世人妄念,以免重蹈覆辙。亦尤幸当日穆延霆能悬崖勒马,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汝既承我衣钵,习得‘浮图神通’,将来务必倾尽全力,担起守护四方之责。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或许再过些时日,你宇一航这个名字也会在我脑海里彻底消失。我也会变成一个偏隅于无相禅院,以卖粥为生、不问世事的平庸老头。
砚夫子、毕秀才、莫解元——将来有机会,请代我向这三位曾经的并肩同行者,郑重地说声‘抱歉,纸探花先走一步’。
还有,砚夫子、纸探花、毕秀才、莫解元并非我四人本来姓名。
启元二年春 字
……
“纸探花!”
由于腿伤发作,被剧痛刺醒的宇一航猛然睁开双眼。他在迷迷糊糊中,纸探花隐藏在纸折乌龟的内容,不断地重播。因为读了这封信,宇一航最终把独孤无愧的火无双匣留给了已成为况老头的纸探花;也是因为读了这封信,宇一航在紧要关头,出手阻止灰衣人的恶行。
尤其想到纸探花早在十几年前就写下这封意义深远的告别信,宇一航更是感慨万千。
司徒定是因为浮世桥发生一死四失踪,才会要挟自己找出镜州所在;但灰衣人一伙则是直指镜州之秘,唯恐天下不乱——在宇一航看来,两相比较,后者的手段无疑更为卑劣可耻,将来所招致的恶果更难以收拾。
此时伤口又传来一阵痛疼,把宇一航的思绪打断,他才意识到身处于一间破烂不堪的道观内:
整座道观的窗户没一扇是完整的,连大门也只剩下残缺的半边。至于头顶的瓦片则是烂的烂,没的没,任由屋外清冷的月光,在满布污迹和灰尘的地板留下淡淡的班驳。
自己竟躺在一张用来专放供品的神台上,身旁不是发霉的水果、就是断折的香烛。左侧就有尊触手可及的真武大帝像。因为年月久远,加上又无人打理,彩漆已尽数剥落,上面都挂满了层层叠叠的蜘蛛网。
宇一航见神台腐朽不堪,四个桌脚咯吱作响,便挣扎站起来,却发现神台的桌面竟是一块缺了角的旧牌匾——
‘不名观?’宇一航见牌匾的材质竟是落檐木,心中不禁惊疑交集。毕竟落檐木易聚阴气,根本不宜用来做牌匾;而且从牌匾的纹理来看,至少有四十年以上的树龄;他在陵首村所栽种的,成材的品相无一可比。
拥有上等的落檐木,又能助自己摆脱灰衣人——宇一航首先想到的就是皇甫鹫。但皇甫鹫自悦来客栈之后,就行踪不明;用客栈掌柜王三汉替代,皇甫鹫分明早就另有安排。究竟是何因由,需要身为皇亲贵族、猎影组织之首的皇甫鹫,冒着天大的风险,潜伏在禹都之内?
有没可能,神秘的黑袍客,灰衣人口中的‘般若判官’其实就是皇甫鹫的另一个身份?
倘若出手相救的另有其人,这个人又会是谁?
就在此时,一个衣着邋遢的老汉,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后头还跟着两名浓妆艳抹、以薄纱丝巾遮脸的女子。
那老汉也不知是走的太急,还是酒劲没过,就稀里糊涂地被门槛绊了一下,直接摔个脸贴地,半天也爬起不来。两名女子对此置若罔然,只是冷冷地瞥了瞥宇一航,然后边用力踢了踢趴在地上的老汉,边嫌弃地问:
“老虫,你方才所指可是这厮?”
这名被唤做‘老虫’的老汉,半天才仰起头,半眯着眼对宇一航瞅了许久,也不答话。只是打了个嗝,接着笨拙地翻过身子来,呈个大字躺在地上,就像一条被海浪拍上岸,半死不活的鱼。
两姝直接越过在老虫,以摇曳身姿的走近宇一航,其中一人出示一张盖了手印的卖身契,冷傲地道:“老虫欠咱们翠云楼的帐,就由你打杂十年来偿还。”
难怪自己的右手拇指有淡淡的印泥渍,肯定是对方趁自己昏迷的时候,做了手脚。换言之,救自己脱离险境的极有可能就是这个老虫?
在宇一航的记忆中,翠云楼位于禹都城内的长乐坊,不仅是家颇有名气的伎院,也是红袖阁的大本营所在。由于现任阁主满庭芳与端木霏羽师出同门,故此宇一航多少有点印象。更何况浮世桥之案,满庭芳正是其中一个失踪者。
“我与他非亲非故,何必作践自己?”宇一航指着仰躺在地的老虫,脸带不满,显然是有意旁敲侧击。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如今可由不得你!识相的,就乖乖随本姑娘走!”那个斜插鎏金双蝶钗的女子当即气得杏眼圆睁。
另一名头戴琉璃银珠钗的女子则示意她无须动怒,而是侧脸对身后的老虫说:“这厮不识好歹,本姑娘要他为翠云楼多打十年杂,你可有异议?”
老虫根本懒得回答,只是举起手臂,无所谓地摇了摇。
“小蝶,试下他的底子如何。”珠钗女子吩咐了句。
宇一航只觉得下颌一疼,任脉上的数处要穴如遭利刃剖开,撕裂的痛楚迅速在全身蔓延。由于自己内力全失,加上伤痕累累,宇一航也只能任由蝶钗女子摆布。
“芝姐,这厮丹田空虚,内息杂乱,但先天纯阳之气甚佳……”
“两位姑奶奶尽管放心,俺可不是什么人都会捡回来。这桩交易,你们翠云楼绝对不亏。”老虫突然出声把蝶钗女子的话打断,“时候不早了,俺得睡会儿,就不送了。”
话音刚落,老虫竟打起了呼噜,酣然入睡。
“从今天起,你就叫阿三。”珠钗女子说完,先将卖身契重新放回袖袋,然后示意蝶钗女子领着宇一航走在前头。
‘这个老虫到底是何许人也?为何会与红袖阁扯上关系?他将我卖到翠云楼,真正目的又是……’
在蝶钗女子的喝骂之下,宇一航心里虽有千百种疑问,也只好强忍痛楚,拖着两条血迹斑斑的腿以及极度疲惫的身躯,一瘸一拐地走出不名观。
打从回到禹都,先是中了司徒定的调虎离山之计,被迫调查浮世桥之事;紧接着又被皇甫鹫利用,被扣上通敌叛逆的帽子;随后又卷入‘淘沧海大会’的是非之争;最后因自己强出头,又成为灰衣人的眼中钉;如今更被不明不白地卖身到伎院为奴——
接连被算计,接连遭厄,宇一航尽管戎马半生,饱经风霜,此刻也不禁有些意兴阑珊。尤其是发妻端木霏羽身世成疑、加之生死未卜;授业恩师纸探花记忆尽失,早已泯灭于众人;更令他觉得势孤力弱,千头万绪不知从何收拾。倘若一身的功力不能恢复旧观,根本难以完成绝地反扑——
在胡同的拐角处,宇一航不经意地回望了眼,发现不名观单薄的轮廓,早已隐没在夜色之中。但却没有人能察觉到,两个久违的身影已悄然而立:
“北海,看来你对红袖阁已不抱希望了。”
“半清秋也好,满庭芳也罢,都是盘里的棋子。到了这个时候,肯定得舍车保帅。”
“灰衣人与般若判官大闹无相禅院,证因老和尚由始至终都没有出现,保不准这秃驴已有所察觉。”
“还好南山你手上有毕秀才这张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