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几,悦来客栈老板王三汉带着一名店伙计快步走出来,歉声先对炉火童子说:“独孤少侠,请你随我这个伙计上楼便是。”
炉火童子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然后冲着欧阳浩明抱了抱拳,就默不作声走进客栈。
‘中土五大世阀,向来不问政事。如今方文善和宇一航已成通缉犯,独孤世阀竟然还敢派人前来,他们就不怕惹上官非?’欧阳浩明尚在疑虑之中,王三汉已上前一步,客气地对他说:
“欧阳楼主,小可有所怠慢,请多加海涵。还请到里面说话。”
“王老板,请!”欧阳浩明表面只是淡淡一笑,心里头却已另有想法:‘不对,这当中必然另有隐情,得叫小七尽快探探……’
心念及此,欧阳浩明示意王三汉先行,再利用自己向前迈开步子的间隙,暗地里贯劲于脚尖,刻意将地上的三片落叶,悄无声息地拨入自己背负虚握的右掌之内。在跨过门槛的那一刹,屈指轻后轻弹,那三片落叶便悄然落在身后五十步开外、烟雨楼门前的第七级石阶之上。
此时夕阳余晖尽褪,黑沉沉的夜幕渐渐降临。
街头云来客栈,以及街尾兴隆客栈的几间客房内,灯影婆娑,似乎与潘楼街上的满地落叶,有着某种令人难以揣摩的关联。
“老师,五师妹刚刚发现,欧阳浩明与独孤世阀的炉火童子进了悦来客栈。”同样落叶纷飞的一处邻街大宅内,木子诚第一时间向蒋经天报告己方的监视所得。
蒋经天眉头登时一沉:“昨夜我已好言相劝,这个欧阳浩明还是如此不知好歹,非要插手此事。”
“烟雨楼七把刀已相当棘手,更何况他们背后还有顾朝峰撑腰。”木子诚感到了莫大的压力,忧心忡忡地道,“最奇怪的是,中土五大世阀自迁入禹都之后,除了营商,一般的江湖事也甚少参与。何解独孤世阀此次会出手相助‘猎影’的人?”
蒋经天深知,单是顾朝峰一人的刀法,整个禹都已是无人能与之匹敌;如果再加上拥有‘丹书金卷’的五大世阀,宇一航得到的助力将是空前强大,甚至是强大到即使妙算司与神机营联手,也难撄其锋——投鼠忌器,蒋经天一番斟酌之后,才问:“东方世阀近日可有货物外运?”
“有!约摸是今夜子时出发,此事东方宏数日前已亲自向度支司报备。”
“有独孤长空帮忙,宇一航要登上东方世阀的船并非难事……”蒋经天自言自语过后,又问木子诚,“小紫她可是与南宫兰心关系甚笃?”
木子诚点点头,似乎听出了蒋经天的言外之意。
蒋经天当即站了起来,低声讲解起自己真正的部署,木子诚听得频频点头之余,心中对自己这位老师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叶知秋。子诚,你且陪老师去瞧瞧京师的秋色。”
木子诚应了声,转身推开房门,放眼望去,只见庭院内、屋檐上尽是黄澄澄的落叶。
同样是落叶纷纷,悦来客栈的后院内,摆在皇甫鹫面前的是欧阳浩明带来,几块划痕深浅不一的碎石。这些看起来毫不起眼,随手可捡的石块,皇甫鹫越是细看,他的脸色越是凝重。
“原来方掌柜不仅是‘猎影’的人,还是岚国皇室中人,失敬、失敬。” 欧阳浩明拿起一块碎石,指着表面的划痕道,“岚国的‘影月宝鉴’号称可以模仿天下间任何派别的内功及招式,只有皇室成员才可以修炼的绝学。敢问方掌柜到底是在模仿谁的刀法?”
“在方某看来,这些乱七八糟的划痕可以利剑造成,也可是枪尖留下,欧阳楼主为何如此肯定是刀痕?”皇甫鹫自然是极力否认。
欧阳浩明微笑着摇了摇头,又道:“准确来讲,这些划痕是刀气所致。天下刀法,大致可分为器、意两宗。家师顾朝峰是中土九州公认的刀法第一人,也是器宗的表表者。而能够不滞于物,以意入刀的,当今武林自然首推镜州四怪之一的莫解元。”
“你分明是用‘影月宝鉴’在模仿莫解元的七煞刀!并借故接近宇一航!”欧阳浩明毫不客气地点出对方的真正意图。
“欧阳楼主如此人才,只是经营一间烟雨楼,未免可惜了。”自己的意图被揭穿,皇甫鹫原本紧绷的脸反倒舒展开来,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
“废话少说,交出‘凤血七花散’,你与宇一航之间的事情,我可置之不理。”对于对方的暗示,欧阳浩明显然毫无兴趣,当即直述来意。
皇甫鹫嘴角微微翘了翘,慢条斯理地说:“你以为宇一航死了,端木霏羽就会留在烟雨楼,留在你的身边吗?欧阳楼主也未免太一厢情愿了。”
自己有备而来,本以为会掌握了对方的软肋,岂不料对方不过三言两语就轻易拆解。
“本王向来喜欢结交天下英雄豪杰,尤其像欧阳楼主这种。只要欧阳楼主能助本王安全离开禹都,无论是宇一航,还是凤血七花散,都好说。”经过多番试探,皇甫鹫已清楚宇一航的立场难以改变。与其迎难而上,还不如说服欧阳浩明为岚国效力更实在。
女儿的安危,心上人的去留——欧阳浩明开始动摇了。
皇甫鹫边笑着转身离开庭院,边低声道:“本王今夜会乘坐东方世阀的货船离开,若然清平河半途起了风浪,到时就得麻烦欧阳楼主了。”
而王三汉就像早就与皇甫鹫合计好了一样,适时地出现,并佯装十分客气地说:
“欧阳楼主,小可这就送您出去。请!”
欧阳浩明用余光扫了扫头顶的客房,然后带着满腹猜疑走了出去。
而在宇一航所住的客房之内,经过精心的易容,此时的宇一航已成了个满脸络腮胡子,塌鼻短眉的汉子。
与他相对而坐的炉火童子,由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但那双直视的眼瞳里不断折射出来的冷峻,宛如层层叠加的寒霜,令人局促难安。
两人中间的方桌上,那团由独孤长空带来、沾缠了败叶枯藤的水滴状物体左右晃动不止,好比一个不断被推搡的不倒翁,时不时发出细微的咯吱响。
“无论举止、还是神态,她和您还真有几分相似。”终于,还是宇一航先打破了沉默。
炉火童子依然不动声色,却不知从哪变出一根细长的银鎏凤尾发簪,并将其笔直地倒竖在桌面之上。然后只是顺手一拨,发簪首部的银鎏凤尾如同被镶住了一般,开始与那团水滴状物体同步摇摆起来,并发出极低极小的嗡鸣声。
“大音希声——虎头枪尖此时物归原主,最为合适不过。”宇一航话音刚落,那团水滴状物体條地停止摇摆,改为缓慢自转。最为神奇的是,那些原本紧附在表面的败叶与古藤,如同褪去的旧皮,纷纷剥落——
一个锈迹斑斑的钝口枪头赫然现于眼前。
炉火童子还是一言不发,似乎对于宇一航所言毫无兴趣。
“镜州之事,关乎天下苍生。希望德妃娘娘能不计前嫌,出手相助。”宇一航竟然用上了皇族人士独有的尊称?
“德妃?一个穆延霆永远无法给本阀主兑现的后宫名分而已。”炉火童子语带蔑视,最令人称奇的是,声线竟然充满了女性的尖锐与阴柔。
宇一航顿时为之语塞。
“可笑的是,这样一个谎言,本阀主竟然信了,而且还信了半辈子。”炉火童子的腔调流露出一种似乎连岁月流逝都不能冲淡的悲凉,“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本阀主完全是自作自受——”
“南宫阀主……”宇一航本想劝慰几句,不料才说了称呼,已被对方冷然打断:“就算那个挨千刀的穆延霆尚在人世,本阀主尚且不把他放在眼里,更何况你宇一航?,一个过气的前朝神机营大都督?你凭什么要我南宫明珠出手帮你?”
“宇某不敢与阀主您讨价还价。”宇一航答得极为谦恭,“不过穆世宗在宾天之前,曾提及将来要找出镜州确切所在,阀主是不可或缺的助力。”
“哼,本阀主不吃这一套,你还是省省吧。”
对方表面虽一口拒绝,但宇一航心知南宫明珠肯假扮成炉火童子前来,就证明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就在他迟疑之际,对方却主动说:
“如果你有办法让她认祖归宗,本阀主就破例一次,接下这桩没赚头的买卖。”
宇一航不禁眉头大皱,显然南宫明珠提出的要求极具难度,一时半会也不敢应允。
“给你易容的人,根本不入流。到时肯定骗不过在城门口负责盘查的妙算司。”南宫明珠说完,起身欲走。
“且慢,我答应你便是。”
南宫明珠的嘴角得意地向上一翘, 那根被她置于桌面上、原本左右摇摆的发簪嘎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