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诚见东方宏在场，立刻把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蒋经天见自己的学生这般模样，岂会不知他心里的顾忌，当即喝道：“东方阀主又不是外人！查到了什么？尽管说便是。”
“老师您猜得没错。经过辰族的祭师核实，这些字的确是觞文。不过由于焚毁太严重，绝大部分的内容都无法辨认。”木子诚连忙把自己手里那半截焦黑的竹简递给蒋经天，“当中只有六个字是相对完整的。直译过来，就是‘枯毣为镜州之’的意思。”
枯毣为镜州之……
蒋经天接过脆如黑炭的竹简，不禁失望地摇了摇头。
“枯毣？这竹简上所提及的枯毣，与媒婆所用的枯毣，应该不会是同一种东西吧？”牵涉到镜州，东方宏自然格外在意，但他有意借题发挥，从而巧妙地掩饰了自己真正的关注点。
“有关于枯毣，蒋某只在《缙云随笔》中看过零碎的描述。”蒋经天说到此处，神色极为深沉，“枯毣这种异物，并非先天生成，而是通过后天培育所得。相传要培育出枯毣，首先要集齐八大苦引。”
“《缙云随笔》？此书相传上古五帝之一的缙云氏所著，当中记录了不少光怪陆离的物事。”
中土上古时期的五帝，依次为、赤帝帝鸿、少皞、颛顼以及缙云。东方宏之所以对这本《缙云随笔》有如此深刻的印象，最主要是因为这是中土现存的一本，而且是唯一一本，对镜州有过描述的书籍。
更令人觉得扑朔迷离的是，在缙云皇帝骑龙宾天之后，镜州就开始有了‘中土消失的第十州’的称谓。往后近千年来，再无人找得到镜州的确切所在。
镜州在历朝更迭，逐渐变成了滚滚的历史烟尘里一种虚无缥缈的传说。即使是十多年前，镜州四怪的出现，也没有激起人们过多的好奇心。
反倒是今次禹都浮世桥一案，尤其 ‘镜州在手，天下我有’这八个字，可以说是彻底点燃了某些人埋藏在心底已久的欲望。
‘镜州，为赤帝之故乡，蕴藏中土源起之秘……’东方宏记得自己所看过的《缙云随笔》，涉及镜州的只有寥寥数段，而且说得玄乎其玄。不过，当中并无只字片语提及枯毣。
“其实《缙云随笔》共有八十四页，但辗转流传至烨朝时，只剩余七十九页。烨朝穆世宗应该是出于某种考虑，除了皇宫内的，刻意将流传在民间的通俗版本，删减了最后两页。”
蒋经天似乎能看穿东方宏心中的疑惑，于是耐心地解释起来，“当今皇上登极之日，中土五大世阀阀主均入宫庆贺。如果蒋某没猜错，东方阀主应该是在宫内的翰林苑看过此书吧？”
皇宫内苑的翰林苑，藏书量极之丰富，不少历朝的孤本都存放其中。东方宏生性好学，尤喜博览群书，当年有机会入宫，自然要到翰林苑一饱眼福。不过，他记得很清楚，翰林苑所收藏的《缙云随笔》最后一页，无字无图，是完全空白的。
“有关镜州的描述，在第七十八页；有关枯毣，则在第七十九页。”蒋经天继续道，“比起东方阁主，蒋某早去了翰林苑几年。只可惜，在那个时候，《缙云随笔》的第七十九页只剩下了半页。关于培育枯毣的八大苦引，只看到其中象征‘生之苦’的白緣、象征‘病之苦’的半息丹、象征‘爱别离’的天仑玉实这三样东西。”
白緣与半息丹，东方宏相对熟悉，但却从未听过天仑玉实此物。正当他犹豫应不应该向蒋经天问个清楚，却听见对方说：
“媒婆不过是个赏金猎人，单凭她个人能力，绝无可能集齐八大苦引。如果媒婆方才所用的，就是《缙云随笔》中所记载的枯毣，她背后必定另有高人指点。”
“对了，此竹简乃是妙算司在城内恒祥坊，那间‘来不来’棺材铺子的火场里发现。”蒋经天边说，边把竹简交给身边的木子诚。
东方宏闻言，又吃了一惊：“那个老关瓢子连字都不认识几个，他又怎么会对有觞文的物件感兴趣？”
“妙算司的玄武星君，本来是带着御旨去请人。结果 ‘来不来’却被烧个精光，老关瓢子也命丧火场。”蒋经天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反问道：“这纵火之人，不迟也不早，偏偏选在这个时候，也未免太过巧合了吧。你觉得呢，东方阀主？”
听到这里，东方宏深深地意识到今夜出现在船上的每一个人，都在不知不觉间跌入蒋经天处心积虑所布下的局。对方显然是想利用自己的好奇心，通过不断的旁敲侧击，去试探自己对镜州之事了解到何种程度，以及对于找寻镜州又持何种态度。
于是，东方宏连连摇头：“在下对查案辑凶是一窍不通，岂敢在蒋大总管面前妄言妄语？”
“东方阀主过谦了。”蒋经天也不勉强，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而后又问了句，“听说三位金老夫人，有意将名下那所‘承德苑’出售？”
‘他竟然连此事也知晓——’东方宏心弦不禁紧了紧，强装镇定地答道：“确有此事，金家三位嫂嫂已委托在下代为处理。敢问蒋大总管，可有合适买家推荐？”
蒋经天晒然一笑，转而对木子诚道：“子诚，改日问问你父亲，看他有没兴趣。”
木子诚配合地应了声。
此时，随着一声尖锐的呼啸声响起，数朵紫色璀璨的烟花在城西的夜空盛开。
木子诚面容微变，转而征询蒋经天的意见：“老师，看来四师妹那边出了点状况。依您看，咱们是现在就过去，还是等……”
“那蒋某就不叨扰了，祝东方阀主一帆风顺。” 蒋经天言不由衷。
东方宏暗自松了口气，连忙抱拳表示谢过。
“对了，还有件古怪的事情。朱雀星君查了这么些年，发现金老舫主来禹都之前，他之前的经历完全是一片空白，根本无人知晓。”蒋经天说完，特意拍了拍东方宏的肩膀，才与木子诚一起离去。
待两人下了船，东方宏也缓步走出主屋，他在船头站了好一会儿，才示意舵手重新开船。
原本深沉的夜幕，其浓度开始在减退。这个星月无光，冷风习习的夜晚即将过去，而黎明的曙光经过一整夜的酝酿，即将迎来破晓的时刻。
前方不远处，城东兴盛水闸已依稀可见。
东方宏深深地叹了口气，脸上凝重的神色，犹如被秋霜冻住了一般，显得深沉无比。对他而言，这是一个格外漫长的夜晚。
此行，他早就预到会波折不断：
扎布、秤手、二胡隐士、欧阳浩明、围水道人与象山法王——这几个他自认为知根知底的与会者，结果每一个人都有出乎意料之举。而当中真正牵扯到的厉害关系以及复杂程度，更是远远超乎他的想象。或许，在自己准许常虎与贾正参与淘沧海大会的那一刻开始，事态就已经开始失控。
尤其是蒋经天的介入，导致整件事变得更为恶劣，更难以把握。
“阀主，尚有一刻钟，便要经过兴盛水闸。”
心不在焉的东方宏只是点了点头，并挥手示意前来禀报的家丁先行退下。
又站了片刻，似乎有所决定的东方宏终于迈开脚步，离开甲板，直往最底层的货仓走去。
货仓的门虚掩着，数缕晶莹的光线从内里透出，白水与黑泽二位长老各在一侧，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半蹲着的东方黑泽，用胳膊夹着水烟筒，只是一个劲地搓着手里的烟丝，似乎并没有点火的打算。
东方白水则怀抱着独孤长空交给贾正的亮银长方匣子，时不时摸着匣子表面的纹路，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一脸严肃的东方宏走了过来。两人刚要上前施礼，东方宏却先摆了摆手，示意两人仍旧在门外留守，他自己则取过东方白水怀里的匣子，然后推开虚掩的门，进了货仓。
除了各式货物，里头竟然还有刚才在黑暗中离奇消失的贾正，以及随蒋经天前来的面披黑纱的神秘女子。
“兰心，才半年不见，你的幻术身法又大有展进。”东方宏一语道破黑纱女子的身份。
“东方叔叔过奖了。比起我娘亲，兰心的功夫根本就不入流，又岂能逃得过东方叔叔的法眼？”黑纱女子声如出谷黄莺。
东方宏笑着道：“你们南宫世阀不仅幻术了得，易容术更是天下无双。若不是你娘亲提前有所暗示，本阀主恐怕也要被蒙在鼓里。”
“我和紫罗兰两小无猜，娘亲早就预料到蒋经天会让紫罗兰作说客，所以将计就计。当然，如果没有东方叔叔的配合，这台戏也唱不成。”这名被唤作兰心的黑纱女子，全名南宫兰心，乃是南宫明珠的养女。
“蒋经天此人甚是精明，兰心你切莫轻敌。”
“做戏做全套，兰心明白。”南宫兰心娇笑一声，也不见她有任何动作，人已凭空消失。
接着，东方宏走近贾正，边打开手中的匣子，边道：“连南宫世阀都听你使唤，宇大都督果然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