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银长方匣子内,赫然是那个锈迹斑斑的钝口枪头!
“虎头断魂枪,出自上一任独孤世阀阀主独孤无愧之手。枪杆长丈五,由镔铁凝钢精锻而成,坚韧非常;枪头一尺五, 糅合了‘乌金’与 ‘无双’精华,刃口锐利、杀人不沾血——此枪开锋之日,烨朝世宗皇帝穆延霆,曾广邀天下豪杰亲临见证。”东方宏说完,直接把匣子递给贾正。
“既然你如此清楚此物的来历,看来你父亲东方白,已将个中原委告知于你。”
“穆延霆不失为一个好皇帝,但其子奕王穆世勋为人刚愎自用、好大喜功,并非明君之选。当年五大世阀之所以支持司徒定改朝换代,也是不得已为之。”东方宏沉声道,“自司徒定执政以来,中土九州也算得上民生安定,百业繁荣。尽管家父早有交代,但本阀主始终有所保留。”
“司徒定生性多疑,东方阀主有所顾虑,也是人之常情。”贾正边说着,边把自己的人皮面具撕了下来,“宇某戎马半生,既侍奉过穆世宗,亦曾与司徒定同朝共事。宇某比任何人都向往太平的日子,此次若非因镜州之事,宇某决计不会离开陵首村,重返禹都。”
除去人皮面具,终于自认身份的宇一航,所露出的却非本来面目——
只见眼前人天庭饱满、地稞方圆,八字横眉、目尾上翘,鼻势高直、口如角弓,最为特别的是,两鬓各有一撮金发,面相极为尊贵雄奇。
“你为何要假扮成穆世勋的样子?”自己刚刚才说了穆世勋的不是,尽管明知是宇一航假扮的,可东方宏的心里难免有些尴尬。
穆世勋天生奇相,尤其两鬓的金发,更被相士称为贵不可言的点睛之作,极具皇者威仪。而且环顾中土九州,只此一例,别无分号,穆世宗亦常以此自豪。
当初在虎头断魂枪的开锋大会上,已过而立之年,刚刚接过东方世阀阀主之位的东方宏,与穆世勋也算有过一面之缘,对方的奇相,再加上皇裔的高贵身份,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穆世宗膝下共有三子,大皇子因病早逝,三皇子在穆世宗宾天时才年仅九岁。本来二皇子穆世勋是最合适的皇位继承人,可惜在前州野狼谷一役之中,身中毒箭,最后还跌落深渊,尸骨无存。
当时北方岚国自新君登基后,国力日益强盛,对中土九州的威胁越来越大,已成为穆世宗的心头之患。已近天命之年的穆世宗,一方面想为将来继任的穆世勋解除隐患,另一方面因为穆世勋也多次表达北伐的意愿。再加上有组建数年、渐趋成熟的妙算司与神机营,穆世宗才决定御驾亲征。
结果却在野狼谷中伏,不但三军损失惨重,还赔上了副帅穆世勋。
骁勇善战的穆世勋,在烨朝三军中威望极高,虽贵为王爷,但他每逢战事,均身先士卒,深受将士拥戴。穆世勋为人重武轻文,朝中文臣对他颇有微词。所以有关册立太子之事,穆世宗迟迟未能定下,也因此给司徒定日后夺权留下了可乘之机——
奕王穆世勋战死沙场、穆世宗宾天不久、神机营大都督宇一航重伤未愈、再加上新皇年幼无知——
这些对于当其时的妙算司大总管司徒定而言,都是可一不可再的有利因数。所以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司徒定,几乎是兵不刃血地夺下了穆氏的江山。
“东方阀主既然不想牵扯其中,又何必细问?”宇一航说着,捋起一边的袖子,左前臂赫然有着数道深可见骨的伤疤。
东方宏不清楚这些触目惊心的伤疤到底属于宇一航,还是穆世勋。因为南宫世阀的易容之术,除了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相貌体型,连旧伤新痕也能模仿得帷妙唯肖,旁人极难看出破绽。
“你体内的‘枯毣’未除,面对蒋经天等人根本毫无胜算。”东方宏转声道,“看在独孤、南宫两阀的情面上,本阀主如今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安全送你离开禹都。”
“镜州之事悬而未决,岂能在此时抽身?东方阀主的好意,宇某心领了。”宇一航将亮银长方匣子合上之后,拉出其中的隐藏的肩带,重新背好,郑重地向东方宏抱了抱拳:
“今夜多得东方阀主周旋,为宇某争取了不少的时间。”
其实随着南宫兰心的出现,东方宏已肯定参与此次淘沧海大会的欧阳浩明乃是南宫明珠所假扮。至于为何南宫明珠会知晓个中内情,欧阳浩明为何又愿意配合,这些他不得而知。
原本东方宏还担心宇一航会籍此机会对‘六渡’、逢胜赌坊、金怀梓、以及承德苑之事追究细问,毕竟这些与传说中的镜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江湖早有传闻,纸探花的‘浮图’神通玄妙无穷,宇大都督可否让本阀主一开眼界?”
其实在东方宏看来,镜州四怪之中,莫解元的七煞刀与中土一刀顾朝峰不相伯仲,俨然武学宗师一般的存在;毕秀才是举世罕见的毒学大行家,也曾在江湖上轰动一时;砚夫子在皇家学院春秋书斋任职多年,教书育人无数——相比之下,纸探花无论实力还是声名,都大为逊色。
虽说世间武学种类纷繁,修炼悟道的方式也各有不同。但东方宏从未见过有人单凭折纸,能在武学上取得真正意义的成就;更何况纸探花竟敢将区区的折纸伎俩,冠以‘浮图’这样的大名,未免过于狂妄。所以他始终认为宇一航在纸探花身上能学到的东西并不多。
“鬼车,此鸟本有十首,能慑人魂魄,一首后为犬所所噬。秦中天阴,有时有声,声如力车鸣。难得东方阀主对折纸有兴趣,此物聊表宇某心意。”宇一航从身边的货物,随手扯下一块用于包装货物的油纸,话未说完,已折好一只姿态凶猛的九头鸟,并信手递了过去。
东方宏本以为宇一航会借故推托,却没想到对方会如此配合。一时之间,他倒是显得有些踌躇不定:
收下,本在情理之中。可自己早已说明了想见识的是‘浮图’神通,并非是索要这种纸折的简单玩意。
不收下,不仅是浪费了对方的这番美意,还显得自己不识抬举,也失了礼节。
“东方阀主,请代宇某向令尊问声好——”
东方宏骤觉得最后那个‘好’字犹如一支尖锐的银针直接刺入自己脑海的最深处,三魂七魄几乎在同一时间受到极大的震荡。而眼前那只鬼车折纸,仿佛应声活了过来一般,那九个血红顶的头颅呈堆叠之势,以穷凶极恶的吞噬之姿,迎面而来!
出于本能的反应,东方宏下意识地想低头躲开,却发现自己全身不知为何会变得僵直,丝毫不能动弹,整个人就好像被成千上万条看不见的丝线完全捆绑,与任人宰割的木偶无异。
血,初如泉流淌,后呈迸溅之状,无可遏止。
血,呈浆糊,凝结成块,满目疮痍。
血,极腥,极臭,夺腔而出。
个人五感所及之处,无不被血重重围困——东方宏只觉得沉沦于无边无际的血海之内,根本无法自拔。
幸好这种可怖的现象,只是维持了那么短短的一刹那。
当东方宏回过神来,本来站在他对面宇一航已经了无踪迹,却有数行幽绿色的字,浮于半空:
鬼车无妄,慑三魂七魄,可令人产生刹那之恍惚。
‘倘若真与他较量,本阀主该如何破解此招?’东方宏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他实在没想到,宇一航利用折纸施展出来的浮图神通,竟具备如此骇人的威力。
胎光、爽灵、幽精这三魂主人的神元;而七魄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则掌管着人的喜、怒、哀、惧、爱、恶、欲。换言之,只要是阳世间的活人,就必然拥有三魂七魄。
可宇一航这招,却能令人的三魂七魄受到震慑,对手必然会在一刹之间产生恍惚。
而关于一刹那的描述,东方宏记得古籍中曾有过这样的记载:
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昼则为三十臾——高手对决,胜负本就在一念之间。这刹那之恍惚,绝对是致命的。
相传得道高僧,可以断绝七情六欲,但必须还要同时做到神元不存,才有可能避过宇一航这一击。
“放——行——”东方宏还在纠结如何破招,此时外间传来一声悠长而响亮的号令,随后更隐隐听到齿轮的转动以及铁链的拉扯。
“阀主,他怎么这个时候下了船?他就不怕……”原本守在门外的黑、白两位长老,满脸不解地冲了进来。
东方宏见那些幽绿色的浮字已消散殆尽,心不在焉地问了句:“他是从门口离开的?”
“阀主,您没事吧?”东方白水见东方宏问得如此奇怪,难免语带忧虑。
东方宏疲惫地摆了摆手。
“那厮临走前留了话,说是阀主半刻钟之后还不出来,咱俩最好进来瞧瞧。”东方黑泽补充道。
“两位长老,还是随本阀主回主屋吧。”从未有过如此挫败感的东方宏,不愿意多说,背负着双手,黯然向上层的甲板走去。
与此同时,在金水河旁,一个背负亮银长匣,在错落屋檐上奔走如飞的身影,直朝城西恒祥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