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八，九——司徒定暗自数过凤凰双翼内侧的褶皱层，心里更是吃惊不已：‘宇一航所折的凤凰，双翼内侧共有九层褶皱，这是最复杂，也是最独特之处。正是因为这一点，朕才会对盒子上所刻的图案产生怀疑。当今世上，论折纸的造诣，首推墨烟斋的纸探花。早在十几年前，朕就想让他折出这种凤凰。可惜纸探花在禹都待了三个月，绞尽脑汁，尝试了各种手法，所折出来的凤凰，其双翼内侧最多只有五层褶皱。但是，小月儿她怎么可能……’
居高临下的宇一航见司徒定如此激动，尽管没法仔细看清那个凤凰折纸，心里却开始波澜翻滚：难不成这个少女带来的凤凰折纸和我折的是同一种？不可能，不可能……
面对司徒定惊讶不已，小月儿得意地倚靠在御书案前，用双手托着下巴，转着那对乌黑明亮的眼珠子，把握十足地等着司徒定的问话。
“小月儿，你老实告诉父皇。这个凤凰是谁折出来的？”司徒定勉强压抑住心里的惊疑，厉声质问起来。
“父皇，你这样问儿臣，分明是不相信这个凤凰是儿臣所折！”小月儿见司徒定怀疑自己，气得鼓起两边的腮梆，蛮不高兴地说：“儿臣对天发誓，这个凤凰真的是小月儿自己亲手折出来的啦！”
‘小月儿生性好动、过于活泼，从前每逢出宫，都弄得鸡飞狗跳。近两年已收敛不少，除了时不时陪皇后去无相禅院上香礼佛，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皇宫内苑，甚少捅出大篓子。况且这孩子向来只是喜欢凤凰折纸，却从未见她自己能折出几个复杂的纸艺。不过听她的语气，又不像在撒谎。难不成皇宫内苑之中有能比肩纸探花，不知名的折纸高手？’想到这里，司徒定紧盯着小月儿，问话的语气又加重几分：“当真？”
“唔！”小月儿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
“好，眼见为实！你就当着朕的面，再折一个出来！”司徒定说完，从案台上抽出一张正方纸递给小月儿。
小月儿调皮地做了个鬼脸，不太情愿地接过纸。稍微犹豫了一下，才向后退了两步，双脚平展，摆出个端正的站姿。眼睑的缓缓闭上后，将方纸平举到胸前，然后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分别捏住了纸的两个对角。
见小月儿在折纸前先把眼睛闭上，司徒定和宇一航的心弦都不约而同地震了一下：她也是闭着眼去折？
可就这样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小月儿的双手并没做出任何翻转折叠的动作。方纸却被攥得越来越紧，几乎都要皱成一团。最古怪的是，她的双眼越闭越紧，整张脸的肌肉都在抽搐，似乎在拼命回想着什么。
眼看小月儿的神情越来越辛苦，司徒定正想上前。小月儿猛然睁开双眼，语无伦次地呼叫：“那个女人不见了，那些花瓣也不见了……”然后整个人就像泻了气的皮球，跪坐在地上，小声抽泣起来。
司徒定见状，一丝怪异在眼中快速掠过，神情却又在瞬间恢复平静。
“胡闹，简直就是胡闹！”司徒定摆出一番怒不可竭的样子，大声对门外喝道：“来人，立刻送莹月郡主回玉华宫！”
“奴才领旨！”话音刚落，两名内侍太监匆忙跑了进来，他俩正想扶起坐在地上的小月儿。小月儿却‘噌’地一声站起来，眼泪汪汪地说：“父皇，儿臣真的能折出来，您就让儿臣再试一次吧！”
“不用再说了，快回去歇息！”司徒定显得很不耐烦，故意把脸侧了过去。
“哼！”小月儿见自己哀求不果，立刻把小嘴厥得老高，蛮横地说：“父皇，反正儿臣已折出了这种凤凰。您就应该兑现当初……”
“你再敢胡闹，以后连烟雨楼都不许去！”没等小月儿说完，司徒定愤然把话打断，并示意两个太监将小月儿立刻带走。
“父皇，儿臣以后都不理你了！”小月儿气得满脸通红，却又无计可施。用力跺了几下脚，刚向后转身，却差点与两个迎上来的太监撞个满怀。
“滚开！本郡主自己会走！”小月儿恨恨地推开两人，头也不回就径直跑了出去。
“莹月郡主，莹月郡主，您等等奴才……”两个太监哪里敢有半分怠慢，也慌忙小跑追了上去。
见小月儿三人急速没入雨帘之中，司徒定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你是故意气走她？”随着两扇殿门似乎被一双无形的双手关闭，宇一航如一片轻羽般落在司徒定身前。
司徒定没有答话，只是默然离座，将手上的凤凰折纸交给宇一航。
“想不到真的是一模一样！难怪你方才会如此激动！”尽管事实摆在眼前，宇一航还是难以置信。
“在几个子女当中，小月儿最得朕的喜爱。宇一航，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见司徒定问得出奇，宇一航稍微愣了一下，目光却不自然地落到拿在手上的凤凰折纸。
“小月儿满百日‘抓周’时，在她身边摆了书本，布匹，琴瑟，金锭等等各种东西。小月儿都不为所动，只是一直盯着朕的腰间。朕觉得好生奇怪，于是就把当时系在腰间的玉佩以及你送的凤凰折纸，都放到她身前。两样物件虽然都是红色的，但那块玉佩表面温润，暗蕴光泽。当时在场的人，包括朕在内都认为玉佩更能吸引小月儿。结果呢，小月儿却选了凤凰折纸。”回溯这段往事时，司徒定把细节都描述得十分清楚，就好像事情刚在昨天发生一样。
“而且，你知道当时小月儿是怎样拿凤凰折纸的吗？”司徒定边说着，边伸出右手，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夹住宇一航手上那个凤凰折纸的颈部。
就这么一个简单动作，刚才那种奇异的亲切感再次在宇一航的心底泛起：“你和小月儿说过我的事？”
司徒定慎重地点了点头，“自从小月儿知道是你折的凤凰，就非常崇拜你，还经常吵着要见你。朕知道那段时间是非常时期，你是不会见任何人。为了断绝小月儿这个念头，朕就答应她，只要她自己能折出一样的凤凰，就让她见你。”
“看她刚才摆出的折纸架势，颇具名家风范。莫非得过高人指点？”听了司徒定的这番话，宇一航神情一紧，有意绕开话题。
“应该不会。坦白说，折纸这种手艺，朕刚开始还真看不上眼。”司徒定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自从拿到你的凤凰折纸，朕才发现当中的不简单。毕竟这十多年来，朕也曾暗中找人寻遍大江南北，结果近百名自称擅长此道的手艺人，都没发现有一个人能折出你这种凤凰。”
宇一航脸罩寒霜，道：“她方才说什么‘女人不见了，花瓣不见了’，恐怕就是……”
“你的意思是……”司徒定似乎在刹那间想起什么，立刻道，“对了！小月儿突然间会折这种凤凰，难道与她先前所作的怪梦有关？”
宇一航似乎想到了什么，但一时半会无法在脑海中形成具体切实的影像。
司徒定点了点头，“小月儿说她在梦里见到一个站在高山上的白衣女人，由始至终都背对着她。每当她开始走近那个女人时，无数的花瓣就从天上飘落下来。她越是向前奔跑，离那个女人却越来越远。之后，人就醒了过来。每回皆是如此。”
“女人？花瓣？乍听上去，这梦似乎与凤凰折纸毫无关联。”宇一航说话间，目光又落在手中的折纸，神色十分凝重。
“镜州之事，关乎本朝安危。朕这样做，也是避免别有机心的人，利用端木霏羽要挟你。”司徒定又接着道：“根据妙算司截获的线报，三日前红袖阁的十三钗先后离开禹都。而她们的阁主早前在浮世桥失踪，在此节骨眼，倾巢而出，目的地不言而喻。”
“红袖阁从何得知我与镜州四怪有过交集？”宇一航心下一凛，再加上小月儿的这段插曲，怒火已消了大半。
“昙花一现，当中必有其因。”证因忽地从暗处走出来，双掌合十，恭敬地问道：“皇上，还记得老衲从前提及中土的‘镜花水月’吗？”
“镜、花、水、月？证因大师所讲，莫非指的是——”宇一航不但听出了重点，更听出了玄外之音，顿时眼睛为之一亮。
司徒定脸上的凝重再添多一层，摇头道：“当年与证因大师秉烛夜谈，的确令朕终身难忘。不过眼下镜州之事，已令禹都百姓议论纷纷，若不赶紧弄个水落石出，难免会被以讹传讹。其他的事情且放一放，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找到了空方丈等人，才能稳定人心，以免事态进一步恶化。”
证因附和道：“皇上圣明，老衲任凭差遣。”
司徒定转头望向宇一航，其意不言而喻。
事件先是牵涉自己的师父纸探花，自己妻子端木霏羽又因此成为人质，如今还发现司徒定的女儿能折出凤凰折纸，更何况对方此次师出有名，自己不应允就是违背承诺。故此无论在情在理，宇一航明白到自己已无法置身事外。
“八月十五，我会来接回霏羽。希望在这段时间，你不要为难她。”
多番软硬兼施，司徒定要的无非就是这个效果，他压住心中的得意，嘴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却又非常诡异的笑容，慢条斯理地道：“你放心，如果朕要取端木霏羽的性命，当年就不会把最后一颗的‘半息丹’给你。”
宇一航面无表情，也不答话，就笔直地站在原地。
司徒定深知宇一航性情如此，也见贯不怪，便说：“镜州四怪，如今砚夫子已然失踪，而毕秀才与莫解元二人从未曾在禹都现身。唯独纸探花，既与你有师徒情分，妙算司亦曾与他交过手。朕认为先找到纸探花，会是个上佳的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