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宇一航睁开双眼，就看见方文善正座在床前的八仙桌旁，和颜悦色地看着自己。
宇一航刚想下床道谢，方文善却抢先一步单膝下跪，并将右拳放于左胸前，十分正式地问候起来：“方文善见过宇师兄。”
‘原来他并非中土人士……’见到北方岚国独有的问候姿势，宇一航心中微微一凛，赶紧将方文善扶起，客气地道：“宇某尚未谢过方掌柜的救命之恩，方掌柜却行如此大礼，宇某实在受之有愧。”
“宇师兄太见外了。”方文善笑着道：“宇师兄一定觉得奇怪，以莫解元的脾性，为何会传我七煞刀法？”
听到对方不是把莫解元称为师父，而是直呼其名，宇一航心里的怀疑立即大减；因为同为镜州四怪、教会自己折纸的纸探花也不喜欢‘师父’这个称谓。而一个人要习得上乘刀法，除了自身的悟性与苦练，传授者适时的点拨与讲解亦甚为重要。偏偏莫解元是镜州四怪之中最无耐性的一个，根本不适合为人师表。
在这一点上，砚夫子就恰恰相反。砚夫子却喜欢滔滔不绝讲道理，奉行‘君子动口不动手’，故此他十分享受在春秋书斋教书讲学的日子，生活作息之规律近乎刻板。
单论杀伤力，莫解元的七煞刀可列为四怪之冠。七煞刀重意不重形，共分为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刀意，只有配合莫解元独门的‘玄墨心法’才能发挥其真正威力。尽管宇一航都曾接触过镜州四怪，但除了从纸探花身上学会折纸之外，至于其余三怪的独门绝技都未曾亲眼见他们施展过。
“红橙黄绿青蓝紫，道是无情却有情。”方文善知道宇一航对自己的疑虑未消，也毫不掩饰，“只有将‘玄墨心法’融会贯通，才能展现七煞刀的真正威力。当初机缘巧合之下，莫解元把一副泼墨画传于我。说来惭愧，我钻研了十余载，不过悟得红、橙两色刀意；与烟雨楼楼主欧阳浩明在刀法的修为上简直云泥之别。”
“欧阳浩明？方掌柜讲的可是‘中土一刀’顾朝峰所收的那个关门弟子？”宇一航眼里顿时闪过半丝极为隐晦的异样。
“正是。若单论刀法，莫解元与顾朝峰两人难分轩轾。”方文善见宇一航对自己的称呼始终客套，满腔的热情不禁大减，但表面上依旧声色不变。
宇一航默默地点了点头，也无意再细问下去。
方文善想了想，又问：“方才在宇师兄昏迷期间，方某曾探过你的脉象，起伏不定，强弱难辨，似伤非伤，甚是怪异。这是如何一回事？”
‘怎么会有两股心脉跳动？丹田分明提不起半分劲，可一身内力却是充盈无比？’宇一航自行探了探的脉门，不禁暗地吃惊，怔在那里半晌没答话。
方文善眼见宇一航不答话，继续说：“宇师兄体内似乎有着一股异常强大的力量，不像是通过自家修炼而成的内劲；不是凝聚在丹田，而是在周身缓然流动，雄浑无比。此等怪象，方某当真是闻所未闻。”
“请问方掌柜，可曾见过在下放于怀中的一个木盒子？”宇一航突然发觉自己的内袋空空如也。
“盒子？店里伙计抬起你时，我就跟在后面，并没见有任何物品从你身上跌落。况且你只是昏迷了不到一个时辰，期间我一直都在这厢房里。应该不会在此处遗失。会不会在半途掉了？” 方文善见宇一航如此紧张一个盒子，多少有点意外。
‘难不成那个盒子自个跑了进去？’宇一航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体内发生的异状。可这个神秘木盒，是目前浮世桥案件唯一的物证。纵然找到纸探花，恐怕镜州的确切位置也无从找寻。宇一航深知自己身负重任，容不得半点耽搁，正打算向方文善告辞，却发现心坎处忽地有一股酸楚涌动，整个人骤觉四肢无力、头晕目眩。
“宇师兄，龙书生所下的毒，实在诡异，方某根本无从着手。”方文善见宇一航急着要离开，马上出言拦阻：“在宇师兄昏迷期间，方某曾请几个郎中来看过，同样是束手无策。”
说是中毒，但周身血气运行无碍；说不是中毒，却四肢酸乏，虽无碍正常行走，根本无法催运内劲，空有一身雄浑内劲——宇一航也是头一早遭遇到如此古怪的症状。
“宇师兄，相信你也清楚，镜州四怪各有旁人难以比肩的独门神通。砚夫子擅辨，纸探花擅阵，毕秀才擅毒，莫解元擅刀。”方文善继续分析道，“天下各式毒物、毒药，没有毕师伯解不了的。只要找到他，绝对可以解除宇师兄体内的怪毒。”
方文善虽然言之有理，但近十几年来，连朝廷妙算司都无法在禹都发现毕、莫二人的行踪，宇一航清楚单凭自己一人之力无疑大海捞针。除非得纸探花指引，或许另有转机。
观人于微的方文善似乎瞧出了宇一航的顾虑，接着道：“方某想到了一法子，不过较为冒险，不知宇师兄可否愿意一试？”
对方救回自己一条命在先，之后又数次热心提议。宇一航虽有提防之心，但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便抱拳道：“还请方掌柜明示。”
方文善稍微踌躇了一会，才道：“据我所知，欧阳浩明修炼顾朝峰的‘简刀’十余年，已具相当火候。而‘简刀九诀’中的‘迴刀诀’，可精妙之处，就是利用刀气入体驱毒。”
顾朝峰的‘迴刀诀’除了能杀人，亦可救人——这方面莫解元也曾向宇一航提及。但此法需以刀气劈入体内，拿捏的劲力只有稍有差池，被救者就会立即毙命。虽然宇一航对刀法认识不深，但他深知顾朝峰视莫解元为毕生之敌，而欧阳浩明是他的弟子，更无可能亦无必要出手相助。
“以刀气解厄，乃非常之法。宇师兄有所顾虑，亦是人之常情。”其实方文善自己也无把握说服欧阳浩明，唯有劝慰道：“龙书生所下的毒虽然怪异，但不会危及宇师兄的性命。还请请宇师兄先在此间休息，稍后我会让伙计送上早饭。如果觉得待得闷了，可以在这后院走走，但切记不要出去。”
“方掌柜已知晓我与龙书生之间的仇怨？”宇一航又起了提防之心。
“方某在禹都营生十来年，若然连鼎鼎大名的妙算司大总管蒋经天也不知道，未免也太孤陋寡闻了吧。”方文善微笑着答道，“除了当朝太子，蒋经天在春秋书斋只教过了五名学生，那龙书生便是其中一位。蒋经天因‘半息丹’被囚天牢多年，也难怪他的学生记恨于你。”
想不到对方连自己与蒋经天过往的恩怨都知晓，宇一航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人出手相救的真正动机。宇一航眉头一沉，冷声道：“我当初与莫解元仅有一面之缘，方掌柜作为他的徒弟，却对我的过往有如此了解。看来方掌柜也是真人不露相。”
“哈哈，宇师兄果然快人快语。方某今日能一睹烨朝神机营大都督风采，的确是生平一大幸事。”方文善大笑几声，言语间尽透得意之色。
两人正说着，一个店伙计敲门走了进来，在方文善耳边细语了几句。
“你先招呼着客人，我待会就过来。”方文善叫店伙计先行出去，然后对宇一航说：“店里有些事要我去处理。等打烊之后，再与宇师兄详谈。”方文善说完，客气地拱了拱手，就开门走了出去。
“好，方掌柜先忙。”宇一航也不作多想，静下心来，坐回床上打坐调息，尝试运转调控体内那股莫明出现的怪异气息，再度尝试可否逼出龙书生所下的毒。
而方文善则快步穿过后院，回到当铺的内堂里。只见一名身材精瘦，鹰眼高鼻、满头银丝白发的壮年汉子，正坐在茶几旁，神情淡然地品着茶。
“呵呵，今天吹的是什么风。连木千户也来关照方某当铺的生意？”方文善一眼就看出了来者的身份。此人正是羲国现任神机营大都督的独子，蒋太傅在春秋书斋首徒，姓木，名子诚，官居千户。
木子诚见状立刻起身还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想不到掌柜竟然是莫解元的高足。端的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今早我二弟和五妹言行多有得罪，还请方掌柜多多海涵才是。”
方文善不以为然笑了笑，做了个请坐的姿势，拿起茶壶慢条斯里地斟了两杯茶，才说：“哪里，哪里。不打不相识嘛！方某说到底还是个生意人，木千户亲自来到四方居，可是有什么好买卖关照？”
“哈哈！在商言商，难怪方掌柜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木子诚大笑几声，边站起来，边把放在茶几上的一副竹简双手递上，“在下想将此物当与掌柜。”
“这是……”方文善谨慎地接过竹简，犹豫了片刻，刚想展开，木子诚却立刻出声劝阻：“哎，掌柜且慢。此物还不能打开，权且让在下把话说完。”
“好，愿闻其详！” 方文善见木子诚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心里立刻多一分疑虑。
“在下当出此物，不但分文不收，还会送予掌柜一百两黄金以作酬谢。” 木子诚说着，就从袖口的内袋抽出一张银票，放到茶几之上。
“方某做了几十年的生意，还是头一次碰到这等好事。”方文善笑了笑，说：“木千户若不将当中的原由说清楚，这桩生意方某恐怕不敢接。”
“掌柜辨物无数，可曾见过这种文字？”木子诚诡秘地笑了笑。
方文善警惕地把竹简徐徐展开之后一看，不禁大惊失色：“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