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航!”端木霏羽惊叫一声,从床上悚然而醒。
在梦里,她看到宇一航全身染满诡异的红,如腥血饮泣,似烈火焚烧。
“是他救了我……”端木霏羽回过神来,侧了侧身子,发现自己身处的房间,悬挂着数不胜数,同一式样的竹编蜻蜓——床幔前,窗台边,甚至横梁下,都是些小巧灵动,振翅飞翔的青影儿,恰似拂面的杨柳风——满眼的绿意嫣然,满堂的勃勃生机。此时,斜阳的余辉正透过门窗,给房间里的一切铺上黄橙橙的薄纱——轻灵的黄,生动的绿,彼此点缀,动静相宜,洋溢着别样的和谐——
泪水,不由自主地溢眶而出,如断线的珍珠,轻轻地滑过端木霏羽的脸庞。眼前的一切变成了浮光掠影,那一声声熟悉又陌生的呼唤,由远及近,在耳边变得清晰起来:
……
“娘亲,顾叔叔他要多久才回来啊?霏羽好想,好想吃他亲手做的‘快意彩虹’啊!”
“霏羽乖,在顾叔叔回来之前,就让娘亲做给你吃。”
“不过,娘亲做来作去,每回只能做出三个颜色,都没有七个颜色……”
……
“娘亲,我真的好想顾叔叔啊,他什么时候才回来接我们啊?”
“霏羽乖,你顾叔叔答应过娘亲,只要这盆‘绿玉涟漪’一开花,他就会回来。”
“到时候娘亲坐大红花轿,霏羽也要和娘亲一起——”
……
“娘亲,都快半年了。顾叔叔怎么还没有回来啊?他不会把我和娘亲忘了吧?”
“霏羽乖,顾叔叔他一定会回来的。”
“唔,顾叔叔送给娘亲的竹编蜻蜓好漂亮,等顾叔叔回来,霏羽也想要一个——”
……
朴素结实的竹板床,典雅的古铜梳妆台,刻满涂鸦的八仙桌,含苞待放的绿玉涟漪,还有那幅挂在东墙上的水墨牡丹——整整十八年过去了,摆设依旧,只是,人面早已全非。
那个人,曾为娘亲搭建了这间‘绿玉阁’,结果却辜负了娘亲一辈子;那个人,明知道自己想杀了他,却将自己引荐给妙香师太,还暗地里告知‘简刀’的要诀。那个人,叫顾朝锋,一个视刀如命的刀客——
明明恨之入骨,偏偏狠不下心——自己如是,宇一航如是——
端木霏羽轻轻地叹了口气,心乱如麻。刚想挣扎从床上坐起来,却发觉门外的楼梯传来极之细微的谈话声:
“楼主,近半个月来,禹都能去的地方都找过了,还是没有满庭芳的下落。”
“此事姑且放一放。从今日起,你们三兄弟须得日夜轮流看守此处,除了我,不许他人靠近!”
“小七明白!不过楼主,师公出关在即,届时要不要知会一声,端木……”
“师父年事已高,依依的事已给他老人家带来极大的困扰,这桩事还是先别跟他说。”
“楼主,关于浮世桥之事,如今在整个禹都传得沸沸扬扬的。听说朝廷也专门立了案,派高手暗中调查……”
“浮世桥?莫非满庭芳的无故失踪……”
外头的对话嘎然而止,极轻的脚步声开始在楼梯间响起,并越来越近。显然两名谈话者正在拾级而上。凭着超常的耳力,端木霏羽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也猜到来者的身份,心里不禁惊疑交集:
救我的人,竟然不是顾朝锋,而是欧阳浩明和那三兄弟?他们如何得知我隐居在陵首村?顾朝锋闭关,必然是参悟更高深的刀法。毕竟顾朝锋一直想在刀法上胜过莫解元……
“楼……楼主,你,你看,门槛里插了一朵纸折花!”方才的一把声线突然在门外响起,充满了惊讶。
端木霏羽连忙侧身平躺好,摆出一副昏沉假寐的样子,悄悄竖起两只耳朵:
“小七,你确定在逢胜赌坊上也有这种纸折花?”
“不但用纸的颜色,还有形状都与眼前这朵一模一样。楼主,当时我可是亲眼看见金耀岱把它放到一个破旧木盒里,绝对错不了。”
“纸折的花?旧木盒?听闻七月十四之后,金耀岱也是不知所踪?”
“应该是。楼主,这花早不出现,晚不出现,此时竟会出现这里,恐怕是针对……”
“别胡乱猜测,自乱了阵脚。你且依照我的吩咐去准备,先……”
随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远去,原本紧闭的房门也随之被推开。一位身穿普蓝色罗衫,面如冠玉,气度非凡的中年汉子,轻步走了进来。此人正是烟雨楼的楼主,顾朝锋的入室大弟子,江湖上人称‘绝刀’的欧阳浩明。
烟雨楼,位于禹都东南朝歌坊,瓦子酒肆林立的潘楼街。二十多年前,只是一间寻常不过的小酒馆。当时的老板叫欧阳添,将近五十才得了个儿子,即欧阳浩明。那年的冬天,来了一名带着八名工匠的刀客,他给了欧阳添十两黄金,只用七天的光景,就在酒馆后面的空地建了处带荷花池的庭院。庭院建好后的第三天,刀客带来一对母女,将她们安顿在建于荷花池上方的楼阁。刀客临走前,除了数百纹银,又送了欧阳添十两黄金,还有附近好几处的地契。说半年后会回来接这对母女,嘱咐这段时间要好生招待,不得有半分怠慢。
到后来,欧阳添才知道这位出手阔绰的刀客是被誉为‘中土一刀’的顾朝锋,而那帮少见的利索工匠都是各地招揽而来。因为有了黄金和地契,欧阳添就把临近的酒馆和客栈都买了下来,生意也经营得越来越红火,规模也越来越大。半年很快过去,刀客并没有回来。又过了半年,那对母女不辞而别。就在第二年的深秋,欧阳添身染重病,在弥留之际,刀客却突然回来,并主动提出收欧阳浩明为徒。
九年之后,声名鹊起的不仅是学有所成,长袖善舞的欧阳浩明,还有拔地而起,占地六亩,被称为‘天下第一楼’的‘烟雨楼’!
烟雨楼之所以被冠予‘天下第一’之名,是因为无论工建布局,还是风水暗藏,都堪称鬼斧神工,妙绝毫巅。加上欧阳浩明多年的出色经营,将其打理得有声有色。令烟雨楼可以傲然屹立于禹都这片龙蛇混杂之地,气势无双。
只见欧阳浩明先小心翼翼地把门闩上,才走到八仙桌旁坐下,又从腰间抽出几片细长的翠绿竹叶,一边折叠翻转,一边轻声自言自语起来:
“师父他老人家,已经好久没回烟雨楼了。记得他临出门前,除了要依依负责打理‘绿玉阁’,还交代她每月的初二、初六与十一这三天,都得来这编一只蜻蜓。都快二十年了,师父始终挂念着师娘,至今还是孑然一身。我以前不明白,为什么师父对师娘的爱可以如此执着。直到满庭芳离开,我才真正意识到,谁才是真正令我最紧张,最难以忘怀的人……”
呢喃自语间,欧阳浩明已将蜻蜓编好,深情款款地看着端木霏羽,缓步走向竹板床。
假装昏迷的端木霏羽,听了欧阳浩明近乎表白的叙述,也知道对方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不由得暗冒冷汗,胆颤心惊:想不到事情都过去了这么多年,浩明他还放不下。曹若仙本来就对我积怨甚深,况且如今我已为一航的妻子,万万不能与他再有是非纠缠。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离床沿还有两尺,欧阳浩明却停下了脚步,从袖口的内袋里抽出一根细细的红线,穿过竹蜻蜓的背部。半蹲着将红线系在端木霏羽的右腕之上,还仔细地打了个蝴蝶结,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端木霏羽,满脸的深情:
“既然上天让我再见到你,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让别人伤害你。霏羽,你放心。浩明哥哥答应过你,会保护你一辈子……”
“咯、咯。”欧阳浩明正自我陶醉,两下敲门声不合事宜地响起。
欧阳浩明依依不舍地看了端木霏羽几眼,才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楼主,四方居的掌柜方文善求见。”
“我与此人只打过几次交道,只能算得上泛泛之交,为何会深夜到访?你找个借口推掉他吧。”
“楼主,方文善说你只要见了此物,定然会与他会面……”
对话,突然止住。随后,是一阵风急火燎的下楼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周遭恢复原来的静谧。
确定两人离去,端木霏羽才慢慢下了床,走近一扇半开的窗户,谨慎地观察和留意着屋外的风吹草动:
只见残留在天际边最后一抹红晕,也逐渐被黑暗的帏幕包围,吞噬;人间大地,再次沉沦在夜的怀抱之中。无月,无星,无风,亦无雨。浓厚的层云,显摆着单调的黑,郁闷一点一滴地膨胀——
前方灯火稀疏的主楼,似乎在发出无声的抗争——
这,是个奇怪的夜晚。弥漫着诡异,甚至死亡?
浮上心头的,是一种极之不祥的预感;浮现于眼前每扇窗沿的,却是一朵朵血红色怪花,如同飘洒的腥浓之血,恣意的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