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出版署的书庸们难得下工的早,但他们没有一人心情愉悦,相反,一个一个霜打的茄子一样,萎靡不振。
走出出版署的那一小节路,书庸们都在讨论转行换工作的事情。
“文珍,你准备做什么呀?”
文珍眯着眼笑,无所谓的说:“这不是裁员名单还没出来吗?谁知道是不是我呢?”
“九成!那十有八九有我的。”
此时,有人把说话的书庸拉走,小声嘀咕:“文珍家里同管事先生有点关系,应该不会裁掉的……”
“就她臭显摆!”
小青忽然冒出来,拉着杨潇潇的手问:“潇潇,你准备换什么做做?”
杨潇潇迷茫的摇摇头:“我真不知道,我的第一份工就是抄书,我其他的都不会!”
“唉,要不你也跟我一样,嫁人吧!做个良家妇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管生儿子!”小青没心没肺的说。
杨潇潇听完,无奈的拧起眉头,忽然想起魏郜,这个时候似乎他成了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如果真的像母亲说的那样,嫁给他,既能有个好归宿,又能贴补娘家,岂不是两全其美。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总觉得怪怪的,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儿,但没一处舒坦的。
管事先生等书庸们都离开,他还在工作间内抓耳挠腮,留下的人名单他怎么也写不出来。
事实上不难,绝大部分都要裁掉,一些在出版署混吃等死的达官贵人的亲戚动不得,经过他深思熟虑,那最后只剩下一个名额有待商榷。
到底是留给和他有那么一点儿关系的文珍,还是留给杨潇潇?
就在此时,已经离开的文珍又折返回去,偷偷问管事先生:“先生,那个……我娘说,谢谢您这么多年的照顾,她对你十分挂怀,感激不尽。”
文珍就是在提管事先生和自己娘亲曾经的渊源:“娘今天晚上做了好菜,想请你去家里做客。”
管事先生摸了摸山羊胡子,一脸愁容:“文珍,你先回去吧,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文珍一听,犹豫起来,多看了他几眼,还是离开出版署,但心里七上八下,始终在打鼓。
管事先生盯着纸张,想着这些时日南荣允昶对杨潇潇的重重区别对待,按照他寡淡又高冷的性格,从未见他对任何人这么上心。
“王爷会不会对潇潇有意?”管事先生摸着下巴琢磨,他在他手底下做了这么久的事,却依旧对他的心思捉摸不透。
***
杨潇潇回到家中,她搅着手指,紧张的盯着门扉,不知道应当如何告诉母亲裁员的事情。
她在出版署没有关系,若是需要遣散的员工不多,她倒是还有机会,但这次比例是在太大,她不会又丝毫生还的可能。
每每想到此处,她便想哭泣,就像这天地一色的京都,到处都一样,不知应该去往何方。
她在屋外站着许久许久,然后才进去。
杨母看见她回来,也没多说什么,见她站着不动,没好气的问:“你还不去抄书?”
杨潇潇摇摇头说:“书已经抄完了。”
“抄完一本就抄另外一本,抄完这本就抄那本,这个先生的抄完了,就再去接另一位先生的,哪有抄的完的时候?”杨母气呼呼的问。
杨潇潇咬着嘴唇,原来她的生活就是这样无休无止的重复的。
“娘,没有活可以接了。”她低着头,声音轻微的几乎要被窗外的霜雪掩埋。
“你这个死丫头,你现在竟然敢偷懒了?!”那天晚上杨潇潇没有回来,杨母确实着急,出去找她过后还重病一场,其中有几分担忧,也有几分对未来的恐惧。
她以为杨潇潇是知道她离不开她,所以才开始有恃无恐。
杨潇潇摇摇头,眼泪忽然一下就掉下来,哑声说:“娘,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从来没想过偷懒,我什么时候偷过懒?”
“是出版署要裁员,九成的人都不要了!东野先生也不让我帮着抄书了……”杨潇潇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哭,她也不知道将来可以去做什么。
女孩子能做什么?她又不会绣花做衣服,连绣娘都做不成。
“为何?你……你不是最优秀的吗?为何连你也不要?”杨母惊讶的看着女儿,她已经哭得像个泪人儿,眼中的无助和恐惧是不可能装出来的。
“皇宫里的工匠发明了活字印刷术,大量的活都被接过去了,出版署也开始用活字印刷,不需要书庸了。”杨潇潇悲凉的说,她很难形容此时的心情。
曾经那个让自己感到骄傲的地方,此时被人替代了。曾经是一个拿得出手的技能,此时变得没有用武之地了。
杨潇潇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剁去手脚,成为一个废人。
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哥哥躺在床上的滋味。天地之大,却没有一处角落属于自己,好像是一个无根的浮萍,那么悲伤那么苍凉。
“娘,你说我该怎么办?”杨潇潇泪眼婆娑的望着母亲,哀求的说。
杨母看着女儿,她眼中的恐惧好似会传染一般,窜入她的五脏六腑。整个家庭的命运和杨潇潇的命运死死地捆绑在一起,她如果过得好,一家人才能过得好,她如果没有饭吃,一家人都没有饭吃。
“潇潇,什么时候你让魏郜来家里做客。”杨母冷冷的说。
杨潇潇只觉浑身被冻僵,颤颤巍巍的问:“娘?”其实,她什么都清楚,这是要将她卖出去啊!
“你自己看准时间!”杨母语气冷若冰霜。
这一天,杨潇潇不用熬夜工作,东野先生已经不用她抄书了,说是已经联系好私人作坊,准备就绪后就排版印刷自己的书。
“明日,天亮的时候,一切都还有希望。”杨潇潇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漆黑的夜晚,她什么都看不见,但能听见微弱的风声从窗户缝隙里灌进来。
***
翌日,是个大晴天。
杨潇潇穿上衣物,朝手中哈气,踩着雪去出版署,她一定要拼尽全力留下这份工作。
她买不起什么好的礼品,在药铺里挑选几棵当归,准备送给管事先生。
去出版署时门已经开了,今天大家伙儿来的比想象中都要早,前堂门庭若市,大部分人心情轻松,因为这份工作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很多已经找好下家。
但杨潇潇不同,她现在一头雾水,前路迷茫,她将当归塞到广袖中,准备找准机会去找管事先生,总不能让人瞧见她明目张胆的送礼。
文珍也来了,偷偷找到书童,拉到角落里小声问:“怎么样,看见名单了吗?”
“你可不知道,我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看见的。”小童暗示的说。
文珍赶忙朝他手中塞几块同伴:“你快给我说说。”
“我瞧见了,有杨潇潇,但没你的名字。”小童无奈的说。
“什么?杨潇潇?”文珍不可置信的重复,凭她和管事先生的关系,也不该是杨潇潇呀!
“千真万确,我亲眼看见的!”小童笑嘻嘻的说,“没事儿,你还可以做许多事情。再说了,杨潇潇是咱们署里最好的书庸,自然要留下!”
“铜板还我!吃里扒外的东西!”文珍气呼呼的去抢钱,被小童躲过去。
杨潇潇站在角落里,四下张望,见众人都没有注意自己,偷偷摸摸朝管事先生的工作间走去。
刚刚走到拐角处,听见管事先生在说话:“王爷,庄阁主。”
杨潇潇连忙站住脚步,侧着耳朵偷听。
清幽长廊,雕花轩窗,四下里白雪皑皑,假山怪石,她端端往哪里一站,竟然像是一副画似的。
“名单已经出来了?”南荣允昶惯有的冷淡语调,带着点傲气。
“王爷请过目!昨夜老头子我花了大半夜的功夫,总算是挑出咱们署里的佼佼者。”管事先生冠冕堂皇的说。
“哦,佼佼者。”南荣允昶结果纸条,只是上下扫一眼,立马扯起嘴角冷笑,“这张书庸,可真是佼佼者啊!字写得跟狗爬一样,还是产量低,不然我得全部烧掉!”
“这李书庸,我看出彩的不是他抄书吧,是他家里的背景吧?”
“还有这个王书庸,一百号人里头滥竽充数可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能成什么事儿?”
南荣允昶将手中的宣纸一甩,广袖宛若彩练一般流光溢彩:“管事先生,你都已经一把年纪,就不能看淡一些?满脑子都是些官场油滑!”
“若是真有些什么事儿需要抄书,就这几个草包能成什么事儿?我看你是不想要脑袋了!”说着,南荣允昶将手里的宣纸丢到一边。
“是是是,王爷教训的是!”管事先生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点头哈腰的。
庄庭筠连忙在一旁圆场:“允昶莫气,你看你脸都气歪了,南荣第一美男子的称号便要易主咯。”
管事先生也连忙说:“王爷,我这边重新写一份名单,留下像杨潇潇这样的优秀人才。”
“杨潇潇不行。”忽然,南荣允昶冷冷地开口。
管事先生一愣,不明所以的问:“为何?为何杨书庸不行?她可是咱们署里数一数二的书庸。”他昨夜煎熬纠结半宿,只为在文珍和杨潇潇中间做出选择,感情押宝押错了?
这王爷的心思,果然是世上最难猜测的事情。
“按照我说的办就好。”南荣允昶说完,转身就走。
庄庭筠连忙跟在他身后,和他并肩朝外走。
站在窗外的杨潇潇惊喜未定,原本已经飞上云霄,忽然又跌入万丈深渊。她先是欣慰南荣允昶是个公正的官老爷,随之而来就是被他碾入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