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车劳顿,韦燕喜跟着武元衡,站在锦官城门口,看到了高崇文热情相迎的笑脸。
那座熟悉府衙里,豪华富丽的气息依然熏熏相递,萦绕满梁。
韦燕喜站在武元衡身后,带着面具,微笑着望着坐在主位上的男人一个劲地抱怨蜀中有多么多么的无聊。
此刻,她不是锦官城的少主,不是当年先帝亲封的成都尹,只是武元衡身边的剑侍。
男人们吟诗作对,饮酒作词,在韦燕喜眼里都没有任何意义。她扫视着坐在对面的幕僚和武将们,忍不住冷笑起来。
高崇文饶恕了大多数曾经追随刘辟的幕僚和武将们。那些曾经熟悉的脸庞此刻就坐在对面。韦燕喜低头看了一眼端坐着的武元衡,而武元衡轻轻摇了一下头,继续保持着一脸和煦的微笑。
武元衡或许不大了解韦燕喜,但他了解韦承,那是一个绝对心狠手辣的人——曾经韦承手下有一幕僚,将剑南道布防图高价卖给南诏,最终被韦承下令处以凌迟之刑。现在换了韦燕喜在这个位置上,这些曾经背叛过她的幕僚们,必然离死已经不远了。
当然,众位幕僚也是提心吊胆——刘辟事件刚刚过去,恕他们无罪的是高崇文,而这位新节度使究竟是何意图,是继续前任政策还是秋后算账大开杀戒?
众人的嬉笑里,一个女子的声音婉婉而出——
蜀门西更上青天,强为公歌《蜀国弦》。卓氏长卿称士女,锦江玉垒献山川。
那女子在一众男人当中显得格外耀眼,尤其是那一身红衣,瞬间散发出耀眼的光泽来。
她慢慢走上前来,盈盈一拜:“官妓薛涛,拜见武大人。”
薛涛知道,她真正要拜的人是谁,所以当她抬头,眼睛却望着武元衡身边那个戴着面具的侍女。
少女轻轻将手指放在嘴边,示意她不要出声。
“免礼。”武元衡看着一身红衣的薛涛,微微惊讶。薛涛的那份不卑不亢,在这充斥着阿谀奉承的宴会上显得难得可贵。
“薛娘子来了,快快赐座。”高崇文连忙吩咐道。
酒过三巡,吟再多的诗也变得乏味起来。武元衡突然提议:“高大人,我这侍女善舞剑,不如让她替各位舞剑助兴。”
“好,便依武大人之言。”高崇文不同文墨,早就想换个节目了。
传闻高崇文性朴重寡言,不通书,在这一众幕僚文人的对比下,越发显得粗鄙。
尤其是下面还坐着一个状元出身的武元衡。
韦燕喜从武元衡身后走出,拱手行礼:“姬入府衙赴宴,未敢佩剑,愿借将军之剑。”
高崇文点点头,解下佩剑交给侍从,那侍从又转交到韦燕喜手里。
这样的宴会,往往只有主人佩剑,众宾赴宴是连武器都不带的,否则便是不敬,刚刚观察对面的幕僚们也确实都没有佩剑。
“奏南诏奉圣乐。”韦燕喜微笑着望着乐师们。
南诏奉圣乐,是韦承将蜀中巴乐与南诏蛮乐相结合,重新谱曲而作。贞元八年,韦承与郭玉箫夫妇在长安麟德殿上携舞姬献演。韦承擂鼓,郭氏吹箫,舞姬阵型随音乐而变化为“南诏奉圣”四个字,可谓美妙绝伦。
鼓声响起,一声声直击人心。韦燕喜翻手便是一个剑花,手中银剑闪过锐利的光芒。
少女的声音清脆地响起:“雨霁天池生意足,花间谁咏采莲曲。”
蓝色的衣袖随剑翻飞,舞剑的少女朗声唱道:“舟浮十里芰荷香,歌发一声山水绿。”
众人惊叹,都齐齐的望着这舞剑的女子。
“春暧鱼抛水面纶,晚晴鹭立波心玉。”银光耀眼,仍是不及这少女的容颜夺目。
乐曲渐缓,少女舞剑的气势也逐渐收敛,幻化如一缕白绸,歌声也柔和下来:“扣舷归载月黄昏,直至更深不假烛。”
这首诗是韦承所写,配的又是韦承的曲子,这女子难道和韦承有些渊源?
当最后一鼓落定,一股寒气逼近了高崇文的脖子。
“铛!”高崇文手中的银酒杯掉落在桌子上,溅起点点琼浆玉液。
“你是何人?”虽然常年征战,早已习惯了刀光剑影的高崇文仍旧不能适应被人用剑架在脖子上的感觉,只能强装镇定。
韦燕喜抬手取下面具,露出那张艳若桃李的脸庞来,讥笑着说道:“高大人识不得我,可在座的诸位都识得我。”她左手直指坐在高崇文下首的男人,“段大人,高大人不认识我,你还不介绍一下。”
被点到名的中年男子,曾经效命于韦承的段文昌,这个幸运儿在刘辟叛乱恰好被派出到夔州办事,也未曾屈服于刘辟。他站起身,拱手行礼,声音里是克制不住的兴奋:“这位是南康郡王,先太尉韦承大人的独女,先帝亲封的成都府尹韦燕喜,韦大人。”
“武元衡!”高崇文咬牙切齿地喊道,“这不是你的侍女吗!”
“高大人和韦大人之间的事情本官不太好插手啊。”武元衡依旧淡淡地笑着,轻轻抿了一口手里的美酒。
“你敢耍我!”高崇文怒了。
而韦燕喜的手劲却重了三分,“高大人别这么吹胡子瞪眼的,小心刀剑无眼。我倒是好奇,您明知道我被刘辟发配边西卫,却不肯召回我,到底是几个意思呢?是怕我回来跟您夺权,还是怕我回来杀了您啊?”
“韦姑娘,有话好说,把剑放下,别伤着自己。”高崇文强压恐惧俯视着韦燕喜的眼睛。
“您倒是说说,为什么不肯召回我呢?”韦燕喜脸上是笑着的,可眼睛里却是深不见底的寒意。在边西卫飘零的日子所吃得苦,所受的罪,今儿那积攒着的怨气,通通一股脑的全发泄在高崇文身上了。
“传言有人袭击了边西卫,我听说你死了,才没有再下令召回啊。”高崇文满身冷汗。他要是真说自己是怕韦燕喜回来掌权,想必会当场毙命。
韦燕喜放下剑,脸上的笑意越发浓烈:“听说我死了?嗯?”她大喝一声,“薛涛!”
“妾身在。”薛涛站在韦燕喜身后轻轻说道。
“告诉高大人,我死了没有!”
“您没有,您正活生生地站在这里。”薛涛平静地回答着。
“高大人,别以为您有个郡王的爵位我就怕你,”韦燕喜冷笑着看着高崇文,“也别以为我是个小姑娘就好欺负。”这话不仅是说给高崇伟听的,也是说给在座的幕僚们听的。
“大人早些休息,明儿一早还要收拾东西从这里滚出去呢。”韦燕喜转过身,不再看着高崇文。
高崇文听闻此言,匆匆起身小跑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