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悠悠,心却苦涩。
追查《灯影》案,一波三折。
见识过陈奇的正派,笑过炒货匠的憨愣,听过柳秀才的故事,闯过赤那的枪阵……
经历了这么多,却被一纸海捕公文断了后路。
钻天鹞子,真如钻入天际,没办法追查。
不知道该感慨一些什么,只觉得瞬间失魂落魄。
耳畔只有马蹄音,沉默半日无人言。
漫无目的,行了半晌路,云无心终于一声苦笑,说的问题却与《灯影》和青萍无关:“楚小姐,为什么毁掉最好的一盏灯,为什么毁掉八盏灯?”
这个问题,估计早已把云无心憋闷气了吧,能忍到现在才问,也算很了不起了。
“云公公觉得为什么?”
用问题回答问题这一招,玲珑和云无心学的越来越顺溜了。
云无心低眉一笑,竟然有了答案:“这让我想起一本小说,猴子千难万险取的真经,也要残破一页,方才圆满。”
这是一个深奥的哲思,完美和不完美,哪个才更值得追求?
玲珑笑了,笑声春泉流水,美而清澈。
“楚小姐,我的答案不对吗?”云无心看着玲珑的笑颜,心情终于有了几分愉悦。
“驴唇不对马嘴。”玲珑俏皮的讥笑一句,悠悠说起这件事:“常听一句俗语,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说得就是完美之物。”
这句话的确能经常听到,却往往名不符实,有的时候,一个很普通的物件,卖家为了卖一个好价钱,也会愣给说成人间难得几回见。
“所以呢?”不得不说,云无心是一个很合格的听客,立即接上问题,让玲珑继续说下去。
“完美之物,都是仙人造物,匠人若能制出完美之物,只是神仙借给匠人一双手,将完美呈现在人间。”
云无心细细思索这句话,心底得出隐约答案,莫非,楚玲珑的意思是,用完美之物祭仙?
“可是,楚小姐是锦灯仙子,你本就是仙人下凡,你配得上完美之物。”
从云无心的嘴里,居然听到夸赞?
玲珑愣住了,盯着云无心的眼睛看了好久。
天真烂漫的少女凝视,竟然让冷漠的人微微羞涩,随之轻轻一笑。
看到云无心笑了,玲珑也笑了:“我还以为云公公被鬼上身了,居然也会奉承人了,原来只是哄着我玩而已。”
夸奖是真心实意的,笑容是因为羞涩的,却被玲珑将夸赞误读成玩笑话,这样也好,省却许多莫名其妙。
“完美之物,始终是祸害。”玲珑微微叹一口气,说着尽人皆知的历史:“因为一块完美的玉,险些灭了一个国;因为几匹完美的马,大军远征,杀死国王;因为一个完美的女子,洛阳城化为灰烬……”
玉是和氏璧,马是汗血马,人是美貂蝉。
回想这些完美之物,需要多少性命陪葬?
提过这些腥风血雨,玲珑轻轻一声叹息:“不如完美做尘埃,只把遗憾留人间。”
许多人只知道追求完美,却不知道遗憾也是一种完美。
玲珑能在小小年纪就悟出这个道理,也许真的是锦灯仙子下凡呢。
云无心思索很久,终于深深点头,然后摸出玲珑赠的泥埙,在掌间细细观看,知道此刻,仍然赞叹不绝:“形若甘梨,灵音脆甜……这支埙,在我看来,就是完美之物,楚小姐为什么不毁了去?”
“完美之物?你想得美!”玲珑轻轻呸了一声,笑嘻嘻的眨眨眼睛:“在入火之前,我已用金玉小刀刻了一笔瑕疵,你慢慢找吧。”
慢慢找?已经找过不知多少遍,所见之处,都是无瑕细腻,没有见到半点瑕疵。
云无心收起埙,斜眼对玲珑轻轻苦笑:“楚小姐,你知道那支金玉小刀有多值钱吗?你居然用它来雕泥。”
“云公公,你知道我这双制灯的手有多值钱吗?”
玲珑傲娇的反问,满眼都是少女的得意,让云无心无言以对。
已经过了晌午,终于见到一座村庄,玲珑轻轻一笑:“中午我想吃面条,不加一点肉,不要一滴油。”
这两天的每顿饭,都是在赤那军营里吃的,顿顿都是羊肉,现在偶尔打一个嗝,喉咙间都是羊油味道。
村庄里只有一家小酒馆,飘着一个蓝底白字的幌子——邻家小厨。
名字不俗,有几分趣味。
拴好马匹,踏入小酒馆,看到四张桌,和一个扎着头巾的妇人。
妇人也许有三十几岁的年纪,很纤细,眉眼灵动,颇有一些风韵姿色,想必就是这家小酒馆的老板娘。
老板娘打量过云无心和玲珑,目色中闪过不友善,言语也不咸不淡:“我们这里是小地方,只有初一和十五才有肉卖,请两位官爷高升一步,到前面镇里吃成席的桌面吧。”
只听这一句话,就知道这妇人不简单。
她认得飞鱼服,认得春风刀,知道这代表什么人物,却目中没有惧色,反倒打发人走路。
云无心轻轻一笑,心里暗喜,原以为会费一番功夫,竟然走对了门,这正是我要问的路。
酒馆老板娘在撵人,云无心却坐下了,眉目间突然现出几分轻佻,展露一个笑容:“两碗素面,三个咸蛋,一碟葱花,半碗酱油。”
“半碗酱油!”老板娘冷冷一笑,反讥一句:“官爷不怕齁死,我就给官爷端来。”
老板娘生气的转身挑了帘子,回后厨准备吃食了。
玲珑看着老板娘气哼哼离去的背影,还有云无心刚才的轻佻面目,有些莫名其妙,随后打量了过这家小酒馆。
柜台上没有黑纱灯,四张小桌没有阵法布局,桌椅没有刀削斧砍的痕迹,砖石地上没有殷浸的残血……
所有一切,都不像是黑店该有的模样。
“云无心……”玲珑担忧的看着他,轻轻问:“老板娘见到我们,怎么像见到仇人?”
云无心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玲珑:“你想不想找到钻天鹞子?”
废话,如果能找到,怎么可能不去找?
“这个老板娘,也许是我们的引路人。”
这种故作高深莫测的话,谁能听懂?玲珑刚想追问,老板娘已经从后厨转回身。
将一只托盘扔在小桌上,里面有三个切开的咸蛋,一碟葱花,半碗酱油,还有两大碗冷的坨成一团的面条。
“面是哪天煮的?”云无心皱眉问向老板娘。
老板娘从炉子上提了一壶开水,浇入两碗坨面里,没好气的回答:“刚煮的。”
说完气话,老板娘将水壶丢回炉子上,自己抓着一只茶壶,对着门口坐下,不再理会云无心和玲珑。
有开水入面,总算用筷子能拌开了。
云无心取了些葱花和酱油入面,一边搅拌一边叹息:“寡妇门前是非多,总有闲人摸墙头。”
这句话已经非常放肆了,尽管不是对玲珑说的,也听得玲珑诧异非凡,随后面红耳赤。
坐在门边饮茶的老板娘听到这句戏弄,脸色冷如寒冰,目光犹如杀人的刀,刺向云无心,唇角却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笑:“官爷,话说的这么顺溜,你也摸过寡妇的墙头吗?”
“一直有这个心思,却没有入眼的寡妇。”云无心放下筷子,双目灼灼,似乎已沦陷在老板娘的笑容里,说了更放肆的一句话:“姐,你的头巾很漂亮,换给我吧。”
“换?好啊!”老板娘咯咯一笑,微微侧身,也使出几分风韵,问向云无心:“官爷打算用什么换我的头巾?”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云无心的笑容更深邃,目光也更姿意,说出三个字:“我的命。”
用一条性命换一方头巾,这不傻,而是疯。
“成交!”老板娘微微扬起下巴,冷漠的看着云无心,如同在看一具素不相识的尸体,唇角依然是笑容:“你的命,我今晚就收。”
说完这些打秋风的闲话,老板娘徐徐起身,瞄一眼玲珑,再问云无心:“官爷用命换头巾,不怕同路的妹妹吃醋吗?”
云无心笑了,笑声放肆而深幽,斜眼看着老板娘,轻轻一问:“吃饭加睡觉,一共多少钱?”
“后院里随便挤一挤的地方,还收什么睡觉钱?”老板娘轻轻一声哼笑,摊平掌心:“葱花和酱油白送,两碗面和三个咸蛋,一共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
花同样的钱,可以在城里的大酒楼吃一桌宴席,在这间村野小店却只能买两碗开水泡冷面和三个咸蛋。
这么开价格,简直比土匪还狠,云无心却二话不说,摸出一锭足足二十两的银子,交到老板娘的手心里。
在交银子的时候,趁机摸了老板娘的手,笑得那么得意,像偷到香油的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