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踏入门阁,依旧翩翩俊朗,眼眸里是重逢的喜悦,微微启齿,一句久别的玩笑:“楚姑娘昔日的再也不见,让我难过到今时。”
夏末秋初时,古州城府中,玲珑与简忧共同经历过一场妖灯索命案。
那时,简忧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放弃了真相,玲珑为案件中的逝者心生悲悯,说过再也不要与简忧相见。
如今深秋渐远,已然寒冬,绒雪虽美,却多几分感慨。
回想当时的决绝,玲珑也觉得对简忧并不公平,必竟在查宗族里丢牛的小案时,玲珑也曾放弃过真相。
虽然与云无心经历了许多密案,好像每件案子都也水落石出,但是细想一想,至今还未浮现出一个真相。
玲珑也曾在夜半自问,是不是有一些真相,该永远埋葬在过去,或许才更恰当呢?
重逢简忧,竟然在脑中闪过这些胡思乱想,惹得玲珑低眉一笑。
无论如何,在异乡里有故人重逢,总是有一点点喜悦。
玲珑转过头,藏起嘴角的俏笑,调皮的装出一幕冷漠:“既然说过再也不见,你什么还要出现?”
这句久别重逢后的言语,似乎有一点点刺人,估计天下除了玲珑,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用,简忧揉揉额头苦笑,走近两步:“如果没有楚姑娘的召唤,我怎么敢进来?”
召唤过他吗?玲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确实没错,方才,因为一堆不是灯的破烂,玲珑对半空挑衅过,希望叫出云无心来出丑,却没想到是简忧。
暗自思索时,玲珑微微蹙起眉头,自顾想到一些其他枝节……
简忧的眼中满是玲珑,嘴角轻轻扬着,在玲珑耳畔夸赞:“我能再次听到楚姑娘品灯,真是喜悦至极。”
初见时,简忧以求索灯鉴为名,给玲珑看过两盏灯,一盏圣贤灯,一盏照胆灯。
照胆灯虽然亦是传世妙灯,只因旧主卑鄙,招惹玲珑唾弃,被简忧当场扯碎。
这一幕回忆如此清晰,恍若昨日。
再见时,简忧给玲珑看了十盏灯,却是四盏仿灯和六盒子莫名。
简忧走向置灯的条案,声音渐渐萧索,似乎回忆悲怆往事:“楚姑娘,我喜欢灯影曼妙,也有许多绝世佳品,但这六盏灯,却是我最珍贵的收藏。”
这六盏灯,就是玲珑认不出的六盒子破烂,这些其实不能称之为灯,只是一些不知名的残碎。
玲珑没有说话,静静等着简忧,看着简忧打开第一只黝黑的铁盒子。
盒子里是一片年代久远,被风蚀掉纹饰的龟甲,简忧将龟甲托在手中,慢慢转过身,嘴角溢出苦笑:“都说虎毒不食子,这盏灯,却见证过圣贤者吃掉了自己的儿子。”
回想过去,在史书中读过许多大人物亲手杀子的故事,但是记录亲口食子的却鲜为人知。
看着这片龟甲,玲珑轻轻低下眉目,在那个以龟甲托着油点灯的年代,的确有一位圣贤者吃掉了自己的儿子。
“无道昏君被美色引诱,搜刮民脂建立鹿台,每天酒池肉林,不顾城外冻骨。”简忧托起龟甲平视,目光深锁浓愁,似乎看到历史在侧,说着食子的圣贤:“昏君朝中有一位圣贤,有卜卦洞悉天意之能,屡次劝诫昏君收敛对美色的纵容,因此招惹美色记恨,所以设下一条毒计欲要谋害。”
简忧说的这个故事,是一个君主因为美色而亡国的故事,从古至今,红颜祸国的故事还少吗?
“美色引诱昏君将圣贤的儿子剁成肉泥,做成肉饼给圣贤吃,如果圣贤吃了,证明他只是假借天机的招摇撞骗之徒,还配做什么圣贤?如果圣贤不吃,证明他的确能参破天数,这种人必须杀掉,否则会动摇昏君皇位。”
好毒计,果然是好毒计,无论吃或不吃,对圣贤来说,都没有好结局。
这种蛇蝎美人,每朝每代都有,似乎在不断的转世轮回。
玲珑知道简忧在说谁,低眉轻轻叹息:“圣贤不但吃了,也托使臣感谢昏君赏赐的肉饼。”
“对他来说,若想复丧子之仇,只能吃掉肉饼,这是唯一的选择。”简忧看着龟甲叹息:“那一刻,他就是在这盏灯下吃的肉饼。”
“吃过肉饼以后,圣贤被当成是骗子,给逐出了皇城。”玲珑轻轻接言,说完故事的结局:“圣贤逃命以后,辅佐其他部落首领,推翻了昏君王朝,将残害他儿子的美色说成是妖精,直到今天,仍然被人相信。”
历史,永远都是胜利者在烹煮,真相,有时候连调料都算不上。
故事说完了,两人无语,沉默片刻,简忧将龟甲还于铁盒,轻轻一叹:“我给这盏灯取名为食子灯,楚姑娘觉得怎样?”
食子灯也好,肉饼灯也罢,不过是万千丑陋故事中的一个。
玲珑没说名字好与坏,轻轻问着:“我想听听第二盏灯的故事。”
简忧打开带着毛刺的柳木盒子,两指拈起这根烧过的灯芯,问起玲珑一个问题:“楚姑娘,最好的灯油是哪种油?”
“松油绵,兽油烈,桐油温,籽油洁。”玲珑轻轻念着,回答简忧:“每种油,皆都有不同的特性,所以会派上不同的用途,并说不清楚哪种是最好的。”
这个答案虽然模糊,却不是玲珑在投机取巧,就连制作小小一支蜡烛,也有几十种不同的配方。
简忧点点头,对玲珑溢出一个苦笑:“这支灯芯,是烧过尸油的。”
尸油!好恐怖的说辞。
“莫非,是烧了落央城的董贼?”玲珑屏住呼吸,她读过这段史事,知道董贼的悲惨下场。
“民不聊生的年代,生命已经贱如蝼蚁,董贼还要强行篡逆大罪,让天下百姓受尽了苦头。”简忧深深一束长叹,似乎在哀念华夏先人的不幸,微微眉宇间,确实深埋愁苦:“楚姑娘,争夺皇权的代价,就是百姓易子相食。”
天下大乱,百姓哪有安生日子,每天都在逃荒的路上疲于奔命,当粮食吃完,在饥饿垂死的时刻,有些人为了保住性命,虽然不忍心吃掉自己的孩子,却能做出和别人互相换孩子吃的残酷事情。
易子相食,这四个字背负着最最惨绝人寰的重量,谁也不忍心回忆,在这片自称礼仪之邦的土地上,曾经出现过这种行径。
“简忧……”玲珑轻轻唤一声,唇角楚楚苦涩,似乎想止住简忧的话锋,自己轻轻接着人油灯芯的故事:“后来天下枭雄组成盟军讨伐董贼,最终落央城破,董贼知道自己难逃噩运,所以放一把痛天火,烧烂了落央城。”
“如果董贼有胆量与落央城共焚,我还算他有一把硬骨头!”简忧一声冷笑,说着董贼的下场:“可惜,他只是想借着火光逃走,却被百姓们在半路上抓到了,百姓们不肯让他死的太便宜了,所以用一根灯芯插进他的肥肚皮里,以人油点灯,最终灯尽人亡,也是他罪有应得。”
听说,董贼极其肥胖,这根灯芯烧了三天,才将他的人油耗尽,无论谁做了多少恶事,这种惩罚也足够了。
真没想到,乱军中的一根灯芯,竟然在简忧手里。
简忧沉默了许久,看着灯芯幽幽一叹:“我将这盏灯,取名为尸油灯。”
尸油灯,听着就如此惊悚,让人心里蒙上一层寒意,却如此贴切直接。
将灯芯归于盒子,又开启了第三盏灯的故事,是厚纸板盒子里的几片碎瓦。
“先前楚姑娘品过一盏灯,说盒子是真的,灯却是假货,楚姑娘说那盏灯是破天灯。”简忧看着这堆破瓦,轻轻苦笑,转头告诉玲珑:“这些残片,就是真正的破天灯。”
汉祖斩蛇起义,推翻旧朝,建立大统,这是多么的豪情壮举,简忧也如此不简单,竟然能收藏到汉祖之物。
残片就在眼前,千年前的是非又在搅闹红尘,简忧深沉的一声叹息:“我想说一说楚姑娘不愿意讲的故事。”
在品鉴破天灯的时候,玲珑确实说过,关于破天灯的故事太血腥也太巧合,她甚至不想提起。
玲珑如此安静,任由简忧的思绪重回千年,看那段血腥的岁月。
暴君一统山河,做成天下千古一帝,随之而来的是焚书坑儒和大兴土木,都说征战时百姓苦,没想到江山终于有了归属,百姓依然苦。
暴君亡故后,时机已到,天下英雄揭竿而起,纷纷反抗朝廷,汉祖盘踞芒砀山,聚义了许多豪杰,要推翻一统,与众英雄共享天下。
彼时一条白蛇招摇而过,被汉祖认为是大不详之物,猛然一刀斩做两段,白蛇当场命丧。
白蛇魂魄不泯,立即与汉祖对峙:“我是神圣之灵,本也想参加你的义军,你为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就随意将我斩杀?”
汉祖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刚与兄弟们歃血为盟,正在热血激荡时,所以言语也异常蛮横:“我就算杀了你,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白蛇魂魄几声冷笑,对汉祖说出一番言语,让汉祖听了之后,冷汗瞬间浸湿了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