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渐渐冷却。
酒,越来越烫。
云无心放下茶盏,提起酒壶,斟满了酒碗,推向对面而坐的少年。
少年端起酒碗,一口气饮了一半,对云无心半声冷笑:“恭喜云档头平步青云。”
云无心端起茶盏,低眉一笑:“王爷赶来见我,只为这句话吗?”
少年饮尽碗底,唇角残留酒气,笑容俊逸却也冷漠:“云档头,我想问,你我究竟还是不是朋友?”
“王爷的朋友似乎越来越多了……”云无心品着茶,凝视眼前的少年,轻轻问回去:“我想问,王爷还认不认我这个朋友?”
谁也想不到,幸王见到玲珑的别离灯,愤愤驭马出府,竟然是来密见云无心。
这是一所郊外破屋,早已荒弃多年,瓦不能遮雨,墙不能避风……就是这样一所破屋里,却对坐着幸王爷和二档头。
“从以朋友相称那一刻起,你我就是终身的挚友!”
幸王饮了酒,也给出答案,言语灼灼,情真意切。
“多谢王爷抬爱……”云无心续了一盏冷茶,不咸不淡的回应幸王,低眉轻轻一笑:“所以,王爷这么匆忙赶来,究竟有什么吩咐?”
幸王提起酒壶自斟一碗,眼眸已经微微泛起红意,追问了一句无情的话:“江临风,何时死?”
这句问题,让云无心默默无言,品一口茶,叹一束气。
幸王看着云无心的眼睛,微微蹙起眉头,切切问过去:“云档头,事情办到这里,余下的只是顺水推舟,难道很为难吗?”
“除掉一个江临风,很容易,至少有一百种办法。”云无心放下茶盏,轻轻揉揉额头:“不过,江临风如果死了,王爷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云档头是担心江川流反水吗?”幸王冷冷嗤笑一句:“不必多虑,江川流也是可杀可留的人。”
王爷终究是王爷,能在皇权和缉事厂的夹击下而存活的人,靠得绝对不是运气。
除了阴阳两判的智慧,还有一颗冷硬决绝的寒心。
提起江家父子两条人命,在幸王嘴下,就如同提起圈里饲养的猪羊。
云无心没有回应幸王提起的问题,轻轻一笑后,说了几句话:“华衣卫失踪了一个千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千户官最后见到的人,是单人独骑闯入飞鱼府的玲珑……”
话到一半,云无心拈起茶盏,慢慢润着喉咙,看着幸王酒色渐褪的面色,继续说到底:“千户失踪以后,玲珑留在王府小楼,现在失踪案子已经呈报,被我从大理寺截获,一直压在手里……所以,才没有人追到王府问案。”
幸王听到这里,蓦然失去了饮酒的心情,微微挑起眉头,看着云无心的茶盏,徒然一笑:“朋友为我做的,我会铭记于心。”
“王爷会错了意,我并不是在向王爷邀功。”云无心淡淡摇头,继续说着利弊:“江临风因为刺杀王爷罪名入狱,千户的失踪案也和王府有关联……现在,如果华衣卫的百户和千户都因为王爷而死,皇帝会怎么看待这件事?”
华衣卫是皇帝的卫军,皇帝对幸王也早有猜忌,如果幸王对华衣卫下手,这恐怕如同触弄虎须。
云无心只用了几句话,让幸王被酒浓熏红的脸,彻底苍白的没有血色。
“江临风现在还不能死。”云无心饮尽了茶盏,看着幸王的眼睛,微微半句:“除非,王爷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幸王放下了酒碗,无力的站起来,神情上写满了落寞,言语里是无尽的孤寂:“朋友,我该怎么做?”
云无心没有回答幸王的问题,只有低眉一笑,轻轻反问:“王爷,在你心里,我是不是和江川流一样,都是可杀可留的人?”
“怎么会?”幸王不顾王爷的尊贵,单手按在云无心的肩头,整个人蹲下来,眼中已经噙泪,凝视着云无心的眼眸:“我与你有性命相托的情义,难道你不相信我?”
问出问题的时候,幸王的眼泪滑落。
少年的眼泪很晶莹,脆弱也无助。
云无心长叹一句,用壶中残茶泼灭了炉底炭火,慢慢站起来,轻轻一点头:“如果王爷也信我……”
“不必说……”幸王无力的垂下手,苍白的一笑:“我信朋友,一切,由朋友做主。”
说完话,幸王堪堪走出破屋,仰天一声索然长叹,感慨事事不随人心,然后翻身上马,一骑绝尘。
幸王马蹄声遥遥远去后,云无心随后踏出破屋,看着幸王离去的方向,眉间有一些淡淡忧愁。
小楼的七彩灯晕辉映着蓝天白云,今天的天气很好,春寒渐渐过去,换来柳枝嫩芽儿。
自从小楼有了灯图之后,幸王再也没来过,也许过了十天有余,仆人终于传给小楼消息。
今日午饭,幸王要来小楼饮酒。
玲珑换了宽大的罗衫长裙,怀里暗藏金玉小刀,天地间,这或许是她唯一能相信的伙伴了。
王爷要饮酒,午餐当然丰盛,厨子费心整治了八味菜品,在小楼布下宴席。
幸王踏进小楼,看到灯影阑珊,普普通通的灯盏,经过精心布局,竟然别有趣味,心底不由得溢出无尽赞叹。
或许,还伴随着淡淡酸楚。
酒桌上,只有幸王与玲珑,没有仆人和丫鬟伺候。
幸王亲自斟了两杯酒,递向玲珑的时候,眼底已经泛红。
“离别的滋味,总让人心碎。”
这一句是幸王的敬酒词,说完这句话,少年饮尽杯底。
离别?这席酒,竟然是告别宴?
“王爷说的话,民女听不懂。”
终于,玲珑的言词,更情伤了少年。
好不容易从楚姑娘到了朋友,现在又再退回到王爷和民女的称谓。
“楚姑娘说过,小楼之灯,是归期之礼……”幸王再斟一杯酒,伴随苦涩饮尽:“如今,灯亮了,楚姑娘也该与我别离了。”
“我懂了……”玲珑低眉一笑,轻轻小酌:“王爷不再收留我了,今天午宴过后,我自会离开王府,不给王爷增添半点累赘。”
“收留……累赘……楚姑娘何必刺痛我心?”幸王笑了,眼眶泛起红雾,徒然一声哀叹:“如果我能停住时光,真希望留在与你初遇的瞬间……”
怎么?翩翩公子,终于要借酒为题了吗?
“王爷!”玲珑婷婷起身,轻轻摇头,柔柔劝一句:“王爷醉了。”
“如果能一醉不醒,我情愿。”玲珑的劝言,并阻隔不断幸王的心念,少年端起酒盅,又是一饮而尽,望了玲珑许久,终于轻轻问出放肆的言语:“能留下吗?”
玲珑婷婷转身,借着衣装宽大,悄悄将手寻进怀里,攥紧小刀,然后漠然给出答案:“小楼不是我的归处。”
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何必再问?
幸王低下眉目,唇角苍白,退而求其次的再问一句:“能回来看一看吗?”
不说能不能,玲珑给出镜花水月般的答案:“天地虽广阔,却有相遇时。”
幸王品味着这句话,呆呆的坐了许久,然后再饮一杯酒,言词轻轻:“小楼的灯,会一直为你点亮。”
“这些灯,是我留给王爷的离别之礼,随王爷处置就好。”玲珑没有放开金玉小刀,始终在与少年周旋。
幸王看着玲珑的婷婷侧影,冰冷的没有半点留恋,少年已知,离别的时刻,其实早已来临。
“楚姑娘,江百户出狱了,他正守在王府外,等着接你回家。”
听到这个消息,玲珑蓦然转头,紧紧盯着幸王,只见到颓伤的少年,无力的点点头。
不再多说一个字的別辞,玲珑立即提着裙摆,冲出小楼,跑向王府大门。
朱门外,停着一驾马车,江临风就守在车旁,正期盼着玲珑归来。
重见表哥,真是恍若隔世,情动时分,玲珑顾不上女儿家的矜持,冲到表哥眼下,紧紧抱住舍命相救的人。
表哥有力的臂膀也圈住玲珑,真希望这一刻时间凝固,永不逝去。
“你的伤……”
眼泪流淌进衣衫里,玲珑才想到表哥被诏狱用过刑,怕刚才紧紧抱住他时触动了伤口疼痛,急忙后退半步,抹净眼泪,仔细端详受苦的人。
“早就没事了。”江临风笑嘻嘻的抡抡胳膊踢踢腿,高高的挺起胸膛,故意说着逗笑玲珑的话:“一样能上山伏虎,下海捉龙。”
听着表哥幼稚的吹牛,玲珑破涕为笑,只要人平安,他喜欢说什么都好。
打量过表哥装束,突然发现了不同之处,也让玲珑微微安定的心,又暗暗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