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虚梦,一场悲凉。
玲珑从未像现在这样,希望自己活在梦里,永远也不醒来。
在梦里,至少能见到爹爹化作片片花雨,也许还能见到爹爹与娘亲相聚。
可惜,梦就是梦,不想走出梦境中的人,只能落空了希望。
慢慢苏醒,慢慢睁开眼睛,见到许多熟悉的面孔,都是楚家族里的亲戚。
亲戚们的眼神很复杂,悲伤的同时,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欲言又止。
“爹爹……我要爹爹……”
七小姐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招惹了眼泪,让人无尽心碎。
在外人看来,玲珑是被美誉为锦灯仙子的幸运女子,在楚家族人看来,玲珑是自幼失去娘亲的可怜孩子。
现在,又失去了爹爹,可怜的玲珑,已经是一个孤儿了。
有人轻轻抽泣,有人唉声叹气,没有人能回应玲珑的心碎言语。
玲珑慢慢坐起身,发现自己躺在亲戚家里……没错,自己的家已经没了,只剩下一堆瓦砾。
珠泪断线,滑进唇角,那样苦涩,是一种无法言语的滋味。
许多人聚在一起,许多人同时沉默,凝固的空气像冬日里的寒冰,冻碎了人心,片片凋零。
默默哭了许久,收拾起犹如风干的悲情,泪眼婆娑,对视着长辈,怜音哽咽而艰惹:“我要去楚家祖坟地拜祭爹爹。”
听到玲珑要去楚家祖坟祭奠,大家再一次垂下头,有人深深的叹息。
“玲珑——”楚家长辈苦叹一声,心疼的看着玲珑,声音苍老也颤抖:“大年初七的夜里,你家里失火了,乡亲们都赶去救火了,还是不能……不能……”
失火……看到一地焦炭就已经明白了。
虽说水火无情,可是这把火,也实在太过绝情。
大年初七,大年初七……没想到,我离开家里五天以后,爹爹竟然……
这一年,居然是我和爹爹最后的除夕夜。
大年初七,正是寒冷潮湿的季节,寻常的走火,根本不可能将偌大的院子付之一炬。
玲珑看过那些没收拾干净的残骸焦木,知道那是什么火烧过的模样——淋满松油的凶火。
这把火,并不是偶然,是有人行凶纵火,故意杀人!
可怜爹爹,葬身火海,该有多么痛苦,该有多么绝望,我却不能陪在爹爹身旁。
想到这些,泪珠滚滚而落,哭不尽女儿心底的痛苦焦灼。
人已经离世了,尽管活着的人难抑悲伤,却也有不得不做完的事——查出凶手,为爹爹报仇!
“人各有命,我认命。”玲珑侧身下床,一阵头晕目眩,险些跌倒,定了定心神以后,再次望着长辈:“我要去祭拜爹爹。”
长辈低着眉目,挡在玲珑身前,不敢直视玲珑的眼睛:“初八清晨,官府来查过,带走了一些东西,说是要验看火情因何而起。”
玲珑默不作声,听着长辈提起这些,心底有一些莫名。
现在,女儿去祭拜爹爹,才是最重要的事,长辈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然后,过了几天,官府到楚家祠堂来了一次。”长辈说到这些,声音有些哽咽,难以抑制心头悲伤,已经句不成句了:“官府说……官府说……你爹爹他……他……”
长辈年余七十,活到这把年纪的人,什么风浪没有见过,此刻,竟然又悲又怒,哭得像委屈的孩子。
看到这一切,玲珑脸色苍白,纤眉拧在一起,轻轻追问:“官府说什么?”
“娘的!他娘的放屁!”一向谨慎持重的长辈,恨的紧紧咬牙,竟然骂起了脏话,拐棍狠狠杵着地面,仰天一声苦叹:“官府说你爹爹……涉嫌谋反大罪!”
乡下的一个富家翁,谋反?
这是天大的谎言!
就算说给傻子听,傻子也不会相信!
谋反,谋反……玲珑晃了两晃,眼泪流淌,唇角苦涩的一笑。
以为离开京都城,一切就与皇权无关了,可是,还是听到谋反两个字!
“官府说,他们搜到证据了,但是你爹爹身亡了,因为死无对证,所以才不用被诛灭九族。”
既然终于说出这些官府的屁话了,长辈干脆一口气将这些乱七八糟一并说给玲珑听。
搜到证据?
谋反的证据会是什么?
一件绣龙皇袍?几封通敌书信?一方私制玉玺?几言反诗逆词?
一间宅院,能被烧得干干净净,满堂家具,全都变作焦炭,偏偏这些证据安然无恙……笑话,让人咬牙切齿的笑话!
听了这些,玲珑冷笑,没有说半个字。
谋反这个罪名,实在太熟悉了。
玲珑送一盏灯进幸王府,要被御林卫怀疑是涉嫌谋反。
江临风深夜救出被困小楼的七小妹,要被说成是涉嫌谋反。
幸王身体里流着皇家血脉,这也是要被怀疑成涉嫌谋反。
本以为只有皇权之侧的人,才有资格被怀疑涉嫌谋反。
今天真是开了眼界,爹爹这种乡下富户,也有资格被说成涉嫌谋反了。
说了这些,长辈继续说着官府的屁话:“官府说,虽然人已离世,但罪责难免……官府查抄了楚家灯坊所有钱财,强逼楚家祠堂不许供奉你爹爹的灵位。”
果然,果然……谋反只是一个罪名,有了罪名就好做文章了。
查抄财产,族里除名……人心究竟要卑鄙到什么程度,才会连死人也不放过?
“你们同意了?”玲珑戚戚而笑,闪着泪光,看着周围的所有人。
所有人都低下头,有人脸红,有人转身,有人抹泪,有人躲避。
“你们同意了。”玲珑点点头,族人的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所以,楚家祠堂里没有爹爹的灵位,楚家祖坟地里也不可能有爹爹的墓碑。
一瞬间,玲珑不但是个孤儿,还是一个没有祖宗的野孩子。
锦灯仙子,锦灯仙子……人人称赞羡慕的女孩儿……
如今,家没了,爹没了,钱没了,姓没了,仙子就是这种下场?
“爹爹在世的时候,喜欢做散财的财神。”玲珑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哀念:“楚家族里的每一户,都受过爹爹接济,每年过年的时候,爹爹会准备好每一家的年货,亲自给你们送上门。”
这些,都是楚财神为楚家族做过的事情,做得年头久了,已然被人当做理所当然。
财富换不来亲情,希望爹爹在天有灵,终于明白这个道理。
“我知道,谋反的罪名太大,你们不敢反抗,我并不责怪你们。”玲珑摇摇头,实在无力去憎恨别人,泪目凝视前方,清清楚楚的问着:“我该去哪里祭拜爹爹?”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沉默了一会儿,长辈回身取了一个包袱,递到玲珑手上:“孩子,这里有一些钱,是大家给你凑的,够你换一个地方,买一间院子……”
玲珑松开手,包袱跌落在地上,银钱四处散落,铜板叮当作响,像打在屋里的闷雷。
好可笑,也好可怜,财神的女儿,竟然要伸手接着施舍?
玲珑轻轻一笑,扬眉轻问:“我是谋反罪犯的女儿,我留在这里,是你们的祸害,所以你们要赶走我,对吗?”
就应该是这样,已经是没有姓氏的野孩子了,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回答。
或许,不是楚家族人无情,是谁也担待不了被屠灭九族的命运。
玲珑终于弄懂了县城里那些熟人的闪避目光,因为自己已经是一尊瘟神了,沾染上也许就有杀身之祸,所以人人都想远离。
也不必追问到哪里去祭拜爹爹了,天地间没有人敢立起爹爹的墓碑。
况且,被松油凶火葬身的人,恐怕也没有尸体了,结局就是挫骨扬灰。
玲珑忘记了是怎么穿过的人群,也忘记了是怎么骑上的马匹。
只记得一路狂奔,眼泪扬在风里。
没有人在的时候,何必硬撑着坚强,眼泪是对心碎最好的奖赏。
孤独的玲珑,像一只脱缰的野兽,四处乱撞。
天地虽大,却不知去向何方?
在恍惚的时候,玲珑想过死亡,只要经历一瞬间的痛苦,一家人就能相聚,谁说这不是一个好的结局?
死,其实并不难,一两砒霜就足够了。
可是,我死以后,谁来查清纵火案,谁来还爹爹一个清白?
原来,心碎欲裂的滋味,真是没有词句能形容的滋味。
眼睛被泪水蒙住,天地间一片虚无,耳朵里春风也冷,隐隐约约听到寒冬。
心里的卷起风雪的时候,听到落雪深处几声呼唤:“七小妹——七小妹——”
顺着声音望过去,遥遥见到表哥。
苍白的天地间,少年策马踏雪,不过又是一场飘渺的梦境。
玲珑闭上眼睛,软软的摔落马下,但愿永远别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