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出现了。
曾经,在心里设想过一百种初见青萍的情景,却没有一种是像今天这样。
如此突然,如此飘逸,如此英雄。
青萍一定知道,他出现以后,必定面临比死亡更可怕的结局,可他还是出现了。
举手投足之间,风轻云淡,饮酒豪迈之时,潇洒若仙。
这就是青萍该有的气势,为了救下三十条无辜性命,甘心献出自己。
青萍纵上楼台,比天兵下凡更加磅礴。
本以为,三十条人命应该得救了,海无涯却又横生一条毒计,笑问青萍:“我们摆下人头阵,找的是算命瞎子,所以,只要算命瞎子不出现,该死的人还是会死。”
这是一句屁话,找算命瞎子的目的,是为了找到青萍。
现在青萍来了,算命瞎子就没有用了。
海无涯不是傻瓜,他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可他还是执着于算命瞎子,他并不是想到算命瞎子,他是想将三十条无辜人命的鲜血,涂抹在云无心身上。
青萍听了海无涯的言语,轻轻一笑后,抛了酒壶,举起令牌,手上使出一道劲力,将令牌捏得粉碎,随意一句话,就破了海无涯的毒计:“算命瞎子就是青萍,青萍也是算命瞎子。”
“可你没做算命的生意。”海无涯皱起眉头,狠狠追问:“你也不是瞎子。”
“笑话!”青萍冷笑两声,嘲弄的反问海无涯:“谁说绰号是瞎子的人,就必须一定是瞎子?”
问题让海无涯一愣,一张脸渐渐变得阴沉。
问完问题,青萍负手凌风,笑谈起命理:“常人入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命,我却天生入蒜命,大蒜的蒜。”
说过命理,青萍扬起眉毛自嘲:“因为我幼年时喜欢蜷缩入睡,形同虾米,所以我的绰号是虾子。”
这两句话说完,本来是暗藏杀机的气氛,却惹得玲珑会心一笑。
算命瞎子是蒜命虾子……
青萍果然就是青萍,不但妙笔生花,嘴上的功夫也不弱。
海无涯的脸色已经铁青,唇角扬起狞笑:“什么是蒜命?”
“这就对了,你不懂的,就该好好请教。”青萍挺起胸膛,扬起下巴,摇头晃脑,像一个教书先生:“大蒜外皮如雪,内里辛辣,就如同我这个人,看上去安静优雅,一张嘴就很呛人。”
青萍戏谑着海无涯,随口而出的谎言,让海无涯唇角抽动,也让玲珑隐忍而笑。
看来青萍胡扯的本事,似乎还在云无心之上呢。
海无涯目色如刀时,云无心徐徐起身,对视着青萍,冷冷一问:“这么说,你承认你是著作反书《灯影》的青萍?”
“我是《灯影》的青萍,《灯影》是不是反书,公道自在人心。”青萍笑看云无心,神色泰然:“如假包换。”
“很好。”云无心点点头:“青萍,你必须跟我回京都城,有什么要准备的吗?”
“我空空而来,我空空而去,有命看遍天涯,无命魂归大海。”青萍笑谈过后,轻轻摇头:“我只需要你回答一个问题,就可以跟你立即上路。”
云无心皱眉问:“什么问题?”
青萍认真回答:“管饭吗?”
再一次,面对生死时,青萍的洒脱,逗得玲珑又轻笑又苦涩。
就这样,青萍用“蒜命虾子”这四个字,换了三十条人命。
破了海无涯的人头阵,使云无心不必在史册上留下臭名。
押送青萍的队伍,浩浩荡荡,除了缉事厂的两位档头,华衣卫的飞鱼千户,海无涯还调来三千铁甲兵。
这个阵势,简直比皇帝出行还气派。
即便这么气派的阵势下,海无涯也不可能放过当众戏耍过他的青萍。
大档头用了八支倒钩钉,钉入青萍的血肉之躯,封住青萍的八大穴道。
按理说,青萍是应该坐囚车的,心黑的海无涯却将青萍牵在马后走路。
血肉之躯里有八根倒钩钉,每走一步,都撕筋扯骨,这是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青萍却一路唱着歌谣。
歌词就是《灯影》里的句子,唱出缉事厂的心狠手辣,唱出魏九千的残害忠良。
三天走下来,青萍早已被鲜血浸透,衣衫粘进皮肉里,恐怕一生都难以脱下来了。
自从经历牢狱之灾,再次重逢后,玲珑和江临风之间……隔了一道万丈深渊。
两个伫立在崖顶的人,可以隔渊相望,却谁也不能跨到对方的断崖。
一同押送青萍,每天都会相见,怎么可能不说话?
可是,所谈所想,所求所欲,再也没有半点相同了。
江临风想的是,捕获了青萍,他就为缉事厂立下奇功,前途指日可待,必定能创造一番辉煌,在青史上留下姓名。
而玲珑的心里,报了父仇以后,依然是半亩水田,半亩梨花。
那个曾经愿意抛下功名利禄,远走天涯的少年,已经越来越遥远了。
遥远的不能接近,遥远的看不清楚。
今夜,冷雨。
海无涯寻了一处荒郊野地,命令铁甲军砍了树木,扎好了营盘。
青萍被一条狗链子锁住,拴在一棵百年老树上。
火把在冷雨里挣扎,奋力寻找最后一丝生机。
夜半安静的时候,玲珑举着油纸伞,去探望了青萍。
火光摇曳青萍的半张侧脸,有血有汗也有雨。
将油纸伞撑在青萍头顶,玲珑一开口,怜音就有几分哽咽:“你本可以不受这种苦。”
“我本可以,因为我有选择。”青萍苍白的一笑:“三十个人,却没有选择。”
没有错,那三十条人命,是鸡笼里的鸡,是猪圈里的猪,只能等待死亡的来临。
青萍为了三十条人命多一个选择,他放弃了能选择的选择。
“青萍先生……”玲珑咬紧红唇,轻轻相问:“你一个人对抗天下,值得吗?”
“缉事厂并不是天下,百姓才是天下。”青萍仰头看看连天雨,对玲珑说着最简单的道理:“今夜虽然阴雨连绵,也许明天就是艳阳高照。”
乌云早晚会散去,天,总有睁开眼的时候。
玲珑细细品味着希望,青萍轻轻一笑,反问玲珑:“我身体里有八根钉,被狗链子拴在这里,你觉我败了吗?”
没有败,就算青萍的肉身消亡了,《灯影》早已流传人间。
从提笔写下《灯影》的第一个字时,青萍就已经赢了。
“多谢小姐的探望,请小姐回去吧。”青萍闭上眼睛,半梦半醒的一句:“也希望小姐以后不要再来。”
青萍在逐客,玲珑却知道,青萍是怕连累自己,现在无论谁和青萍沾染一点关系,都会被缉事厂打成乱党同谋。
玲珑轻轻点头,想成全青萍的英雄孤独,临走之前,摸出丝绢:“我为先生擦净脸上污浊吧。”
“也好。”青萍微微一笑:“毕竟我很英俊。”
为青萍擦净面目,这也许是玲珑唯一能为英雄做的事。
丝绢轻轻抹去血泥,露出青萍光洁的额头,现出青萍明亮的眼睛。
油纸伞下,火光侧映,青萍的面目渐渐清晰,玲珑突然想起一个人,愣了许久之后,倒吸一口冷气:“我见过你。”
之前,在楼台下观望青萍,只觉得此人飘逸洒脱,能将洞悉人心的海无涯,耍的团团转。
那时看青萍,虽然也觉得似曾相识,却认为是神交已久的巧合,只在心里认定他是一个有趣的人。
现在,离青萍如此近,玲珑亲手抹去他的血泥面纱,从未像此刻这样确定:“你是丰都城里,森罗殿上的判官!”
如果别人听到玲珑这样说,会将这个女人当做疯子,可是,青萍却愣住了,深深凝望玲珑后,轻轻一笑:“你是丰都城里,忘川河畔的孟婆。”
没想到,故人竟然重逢。
曾经,云无心造了一座丰都城,森罗殿上,恶审满霸,让他招供了陷害章涟的所有实情。
那夜,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铁笔判官,应有尽有,都是云无心在江湖上的朋友。
还有一位美丽女子,在奈何桥头扮演孟婆,就是制造丰都鬼灯的玲珑。
而眼前的青萍,就是那夜双手各执一笔,同时录下两份口供的判官。
“原来你是青萍……”玲珑脸色苍白,故人相见后,竟然只有悲伤。
“自那天起,我一直后悔,没能与锦灯仙子有半句话之缘。”青萍轻轻低眉,长长一笑:“现在,此生无憾了。”
玲珑苦涩的一笑,深深吸了一口气,问出心底的疑惑:“你和云无心是江湖挚友,为什么却装作素不相识?”
这里必定暗藏有玄机!
青萍轻轻闭上眼睛,唇角微扬:“小姐请回吧,我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