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是身体里有八根倒钩钉，衣衫被鲜血浸透，还能谈笑风生的人。
这种人如果不想回答你的问题，你就算用尽天下酷刑，也不可能从他嘴里撬出一个字。
当青萍闭上眼睛逐客的时候，玲珑已知道该离去了。
于是，留下油纸伞，任由雨丝冷透全身，玲珑离去了。
离去以后，玲珑没有回到自己的营帐，而是径直去找云无心。
这件事情，既然青萍不肯说，就一定要从云无心嘴里得到答案。
云无心守着一盏孤灯，一盏冷茶，正在凝视手里的陶埙。
这只陶埙，是玲珑送给云无心的，七小姐曾经说过，她在这只陶埙上故意留下了瑕疵。
苦寻这么久，却一切完美。
看来今夜又不能参透其中玄机，在云无心微微一笑时，玲珑掀开帐帘，一步踏进营帐。
雨润青丝，衣衫湿冷，很明显，玲珑淋了雨。
比衣衫更冷的，是七小姐的眼神。
“楚小姐，有事？”云无心将手中陶埙收进绒袋里，轻轻扬眉。
“你认识青萍。”既然要对质，不如直接一点。
云无心收敛笑容，低下眉目，承认的如此直接：“认识。”
玲珑微微冷叹，说出心底的答案：“他不是真的青萍。”
再一次，直接的让人愤怒：“不是。”
“云无心！”玲珑大步走上前，狠狠看着云无心的眼睛，脸色苍白：“让朋友路途上受尽磨难，回京都城后一刀两断，这就是你的江湖道义吗？”
“不是。”云无心摇摇头，目光中何尝不是苦涩：“却是他的江湖道义。”
说的真好听……只要青萍归案，无论死活，两位档头立下如此大功，都会平步青云。
现在，还好意思把这归为道义？
玲珑摇摇头，为了所有的不公平噙着眼泪，唇角苍白的一笑：“云无心，你究竟是什么人？”
“楚玲珑……”云无心没有躲避，直视七小姐的目光，狠狠叹了一口气：“情急之下，该怎么救活三十条人命！”
这句话不是问题，是从齿缝之间流淌出来的血泪。
怎么救？
玲珑没有办法，云无心没有办法，青萍却找到了办法。
用一条性命去换三十条性命的办法。
这是愚蠢的办法，却是有效的办法。
回忆往昔，在森罗殿上，在人头阵里，青萍都是如此洒脱。
尽管现在血染青袍，衣衫入肉，青萍仍然风轻云淡。
这样的英雄人物，难道上苍只是赐一个横死的回报？
指尖抹去眼角泪，玲珑怜音楚楚问：“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杀人。”云无心笑了，这么苦涩：“杀了海无涯，杀了江临风，杀了三千铁甲军。”
笑容苦涩的时候，云无心知道自己说的是胡话。
玲珑怎会赞同这种胡话？
就算玲珑赞同了，谁有力量不着痕迹的杀掉三千铁甲军？
云无心取出一把伞，递到玲珑手边。
玲珑苍白的走出营房，七小姐心里明白，已经走到绝路了，没有办法了。
如果说破青萍不是青萍这个谎言，不但假青萍立即会死，那三十条人命仍然逃不过惨死的命运。
丝雨不尽，寒意入骨。
玲珑提着伞，仰天寻不到答案。
谁能救英雄？
英雄惜英雄，如果这片营盘里还有英雄……答案也许是表哥。
玲珑走到江临风的营帐前，还没掀开帐帘，已经闻到一股酒气。
轻轻撩起帐帘，见到江临风对壶饮酒，湿透了衣衫。
烛火摇曳，映在江临风的脸上，让表哥的神色琢磨不定。
“表哥，别喝太多酒。”玲珑走上前，想接过江临风手里的酒壶。
江临风却将酒壶摔在地上。
蓦然碎裂的声响，让人心里神伤。
“七小妹，你去见云无心了，是不是？”
江临风的头发也是湿的，刚才一定淋过雨，说不定就是盯在玲珑背后的眼睛。
玲珑低下眉目，并不想说谎，红唇微微轻启，还没说出一个字，又听到江临风一声怒问。
“人头阵的前一夜，你也去见云无心了，是不是！”
表哥说的都对，刚才去见过云无心，人心阵的前夜，也和云无心隔窗相望过。
“表哥，不是你想的那……”
半句话以后，江临风突然抱紧玲珑，狠狠的吻了下去。
玲珑使出平生力气，奋力的挣扎，江临风的双臂犹如枷锁，让人不能呼吸。
挣扎的时候，衣衫被撕破，裙带也被扯落，少女已经褴褛不堪，怜心更是碎成尘埃。
江临风像狂暴的野兽，似乎要将玲珑吞食，在要脱掉玲珑鞋子的时候，七小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踢踹，保护着少女最后的尊严。
酒醉的人终于放开手，玲珑逃出表哥的怀抱，紧紧抓着领口，退到营帐角落，惊恐的看着烛火下的江临风。
江临风喘着粗气，愤怒无处发泄，猛然一脚踢碎桌案，盯着玲珑的眼睛，没有半点怜惜：“给我看看你的守宫砂！”
守……守宫砂……
肆虐之后，这就是安慰吗？
玲珑垂下泪滴，轻轻摇头。
“到底谁在说谎？到底谁在说谎！”江临风一声大吼，狂野的笑了：“楚玲珑，我敬你爱你，全都喂了狗！”
野蛮，陌生……这真的是曾经要与我远走天涯的表哥吗？
江临风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结实的胸膛，双拳攥成惨白，狠狠逼问玲珑：“我才是真男人，竟然比不过一个太监吗？”
男人狂怒的模样，真的让人心惊肉跳，在这间营帐里，玲珑只如待宰的羔羊，一切悲惨的未知，都由老天安排。
“北疆将军，苍狼传人，云二档头，皇家幸王，的确都比我有钱有势。”江临风醉了，醉酒的人红着眼睛，笑容也狰狞：“楚玲珑，如果我是你成仙之路上的绊脚石，我愿意为你让路。”
说完无情的言语，江临风扯断脖子上的那盏灯，轻轻丢在地上，摔碎。
曾经，江临风为了解救玲珑逃出王府小楼，被御林军围捕而进诏狱。
玲珑在要去北疆平乱之前，去诏狱里探望江临风，摘下自幼佩戴的坠子灯，亲手递到江临风手里。
这盏灯，就是江临风刚刚摔碎的灯。
灯碎，泪流。
玲珑怜音苦涩，望着小灯残尸：“这是娘亲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难怪赠灯之时，玲珑没说送给江临风，只说由表哥保管，回来时，要表哥亲手再将小灯为自己佩戴上。
后来重逢，表哥是七小妹认定的终身，这盏灯由表哥保管，是七小妹对表哥的信任，也是少女对情郎的爱恋。
江临风愣住，他也没有想到，这盏小灯，竟然对玲珑如此重要。
看着玲珑的晶莹眼泪，江临风真想替她抹去，想想玲珑的背叛，横下一条心忍住了。
随后的言语，更加无情：“你我恩断义绝，不再有婚约。”
风雨飘摇，历经这么多磨难，以为相爱相知，最终，爱情还是坠入悬崖。
像小灯一样，粉身碎骨，谁来收尸？
玲珑默默无语，轻轻走到小灯身旁，一片一片捡起，用丝绢装点好，小心翼翼的攥在手里。
走出营帐，冷雨冰寒。
蓦然之间，好像数九隆冬，大地被冰封，无人可怜。
不知道怎样回到营帐里，玲珑抱着冰冷的身体，蜷缩的坐在地上，展开丝绢，看着掌心的小灯残片，少女的眼泪断了线。
一声低低哭泣，轻轻唤着娘亲，玲珑这才醒悟，其实，爹爹亡故之后，我已经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了。
又是一幕清晨，冷雨仍未停歇，三千铁甲军押解青萍继续上路。
玲珑的马匹，紧紧跟在青萍后面，即便玲珑不懂武功，也看得出青萍步态凌乱，脚下落地无根。
身受如此磨难的人，却依然面色风轻，还在唱着歌谣，用歌声唱着《灯影》。
小人当道，好人受苦，这难道就是天下的真相吗？
玲珑低着眉目，眼见着青萍受苦，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心里绝望的时候，看到了青萍的微笑。
青萍转过身，倒着走路，看着玲珑，唱着一曲小调。
春暖暖，雨蒙蒙，
云淡淡，风轻轻，
天蓝蓝，草苍苍，
叶翠翠，花红红，
水潺潺，树盈盈，
鸟喳喳，蛙呱呱，
天象美景看不尽，
我愿长眠三月天。
简简单单一首词，唱出一幅春意图，玲珑知道，青萍已为自己选好了墓地——春天。
算算日子，如果只让青萍走路，到了京都城后，刚好是初夏的时节。
青萍应该能算计出路途时日，却想将自己葬在春天里……
玲珑看着青萍的眼睛，已然明白，青萍打算自尽了，结束这条饱受折磨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