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下,三个人,半席茶。
云无心将半盏冷茶泼掉,倒扣茶盏,封住油灯火苗。
瞬间,茶坊陷入无尽墨色,像没有点星的黑夜。
“奇林书苑,是国之栋梁。”
黑夜里,云无心声音幽幽,似乎回到洪荒,陷入一段不能自拔的回忆。
他谈起奇林书苑时,并看不见他的容貌,却能听到音色里透着荣光。
奇林书苑,是大贤大智者创办,经年岁月久远,不可考证首创先人是哪位大德圣贤。
既然名为书苑,当然讲学布道,只不过奇林书苑和其他讲学道场有一处不同——免费。
奇林书苑的讲学是百家杂学,学术囊括古今,即有天马行空的星相命理,也有落地生根的修身齐家。
还有治国之术,为君者如何重用贤能,为臣者如何倾心为民。
最初的奇林书苑,只是一间茅庐草棚,却栽培了半个朝廷的忠孝官员。
天下读书人,皆以在奇林书苑听过讲学为傲。
奇林书苑的讲学先生们,从不接受朝廷的封赏,日子虽然过得清苦,却俱是傲骨仙风,倍受世人尊敬。
书苑的日常开销,大多来自民间捐汇,朝廷也曾有意资助,却被奇林先生们拒绝,理由很简单,若是接了朝廷的银钱,书苑则不能正立于天下。
书苑门前有一副对联,就是刚才云无心念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这样一间书苑,本应该万古千秋,却横遭不测。
一切,只因为阉党头目,魏贼得势之后。
魏贼入宫后,极尽巧能,用一身市井顽术沾染了皇帝,每天变着花样儿哄着圣上玩乐,渐渐受到宠信,直至被册封为秉笔掌印太监。
秉笔,是代皇帝批阅奏折,掌印,是执掌一国玉玺。
从此以后,皇帝疏于朝政,实则天下已改姓为魏。
魏贼卖官售爵,将大好江山落入佞臣之手,眼见着天下混沌,奇林书苑怎能坐视不理?
奇林先生们屡次上疏朝廷,弹劾魏贼的大罪,却都犹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其实所有上疏,都被魏贼一党截下,皇帝一个字都看不到。
魏贼心里有恨,奇林不死,寝食难安。
阉党一族欲要设下毒计陷害奇林书苑,却苦寻不到罪名由头。
终于,一场大火,烧光了书苑,阉党也借此机会,愣是栽赃书苑暗藏反书,为了湮灭证据而纵火自焚。
被扣上了无端罪名后,屈打成死的先生和学生不计其数,为书苑申冤的官员也都逃不过被流放或者坐牢的命运。
据朝廷的公告,因为奇林书苑失火,所以死伤民众十几人,其实,恐怕已有几千条人命给齐林书苑陪葬了,甚至更多。
话说尽了,陷入沉默,静的恐怖,寒气沁满心头。
玲珑听到强忍的抽泣声,听到云无心取下倒扣残灯的茶盏,看到云无心点灯时的脸色苍白,也看到掌柜的泪流满面。
“刚才,不知道是谁谈起了一间书苑,也不知道有谁听到这些。”云无心渐渐面色如常,自斟一杯冷茶。
难怪,难怪他要熄灭油灯,旁人都是明人不说暗话,他却偏要暗人说着明话。
这才是云无心,永远捉摸不定。
回想先前,掌柜的说他和云无心都是厉刀底下逃命的鬼魂,原来是指他们虽然和奇林书苑有渊源,却侥幸没有受到牵连。
“掌柜的,我只想知道,那一夜的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你……问我这个问题,是想杀了我吗?”掌柜的哽咽,强吞一腔冤屈怒火,摔碎茶盏哭泣:“十三年了,我早就想杀了自己!”
掌柜的不到四十岁的年纪,现在却哭得像无助的孩子。
玲珑不知道怎么去劝,云无心在等着掌柜的哭出十三年的委屈。
哭泣声音渐渐羸弱,掌柜的泪眼婆娑,问向云无心:“你是不是已经知道,十三年前的那些干柴,是我送进书苑的?”
竟然,那夜的火,是掌柜的送的柴。
云无心没有回答,直勾勾再问一遍:“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我对天盟誓,我送的柴,没有问题!”掌柜的崩出眼泪,每个字里都有冤屈。
“我只想听你说一句,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云无心第三次追问,让玲珑想起森罗殿上煞气八方的阎王。
也许是眼泪带走了悲伤,掌柜的像被剥离了魂魄,泪眼渐渐空洞,言语也慢慢苍白:“我不知道,那夜,我没在书苑。”
送了柴就走,走后便起了火,自己逃离是非之地,枉死的冤魂无数,自己却经营一间茶坊,至今安然无恙,这实在太巧合了一些。
云无心低着眉目,嘴角荡漾着苦笑:“时至今日,我该向谁问,那夜的火,究竟是怎么烧起来的?”
“风……风然先生尚在人间。”
云无心凝起眉目,双眼灼灼:“据卷宗所载,风然先生当夜就葬身火海了。”
“我使了钱,上下打点过,保住了风然先生的性命。”
“风然先生现在何处?”
“郦城监牢。”
云无心点点头,用残茶泼灭了油灯,不再说一个字,起身离开了茶坊。
玲珑跟着他,当踏出茶坊时,看到清亮的石街,才意识到现在只是上午时分。
一扇门,能阻隔日月,也能分离黑白。
云无心信步游街,转头轻问玲珑:“楚小姐,你觉得茶坊清白吗?”
“云公公已经心里有数,何必问我呢?”玲珑先用问题回答云无心的问题,随后唇角扬起无奈的笑:“如果云公公认定他不清白,恐怕就要亮出牌子,调遣兵丁抓人了吧?”
好聪明的玲珑,既回答了云无心的问题,也诉说了自己的委屈,她不正是被云无心用牌子和兵丁抓来的吗?
云无心站定身形,转头看着玲珑,饶有兴趣的追问:“我想听听楚小姐的高见。”
“高见可不敢当。”玲珑慢徐徐的继续踱步,路过云无心,刚好让他听到:“只不过,刚好有三个粗浅理由。”
这一次,换成云无心跟着玲珑,细细听她说着三个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