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感情叫作执迷，我如此不知醒悟，把自己逼至进退维谷，而你是永远的神祇，轻易夺走我的全部。
01。
寒假来临后，李子夜几乎天天都待在家里，不是做作业就是看书。这半年来，宋爸爸的病情趋于稳定，时常都会出院回家静养。
其实他并不是个讨厌的男人，相反，他温柔、睿智、成熟，真的是个模范父亲。他和宋妈妈的感情也非常好，宋爸爸刚认识宋妈妈的时候还是个什么都没有的穷小子，宋妈妈却是城里的姑娘，两个人扛住了来自家庭的压力结了婚。刚成婚的时候他们什么都没有，但是宋爸爸很努力，为了弥补物质上的亏欠，对宋妈妈照顾得无微不至。
李子夜很难想象，在宋爸爸生病住院之前，每天早晨都是他起床做好早餐，甚至帮宋妈妈放好洗脸水挤好牙膏。这些事情发生在新婚夫妇身上并不让人觉得奇怪，但是他们结婚已经二十多年了。
宋爸爸不怎么和李子夜说过去的事情，但是他喜欢把她叫过来和她下棋，教她怎么布局，又或者拿来吊杆，教她如何钓鱼，又或者随便就某一条新闻开始说起，聊经济，聊政治，聊历史。
有的时候李子夜真的觉得，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她一遍又一遍地想，如果当初他们没有把她送走，她是在宋爸爸身边长大的，她现在会不会也这么博学多识，会不会也已经跳级考上大学了？
但是，没有如果。她现在就是这么卑微，这么渺小，就算她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追赶上他们的脚步了。
宋爸爸的优秀让她怨憎，哥哥宋初翎的优秀让她嫉妒。
她真的很不希望自己变成这样一个人，但是不知不觉她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无边无尽的黑色怪圈里，她甚至能够嗅到自己的灵魂正在腐朽的气息。
宋初翎回家的时候，李子夜正在和宋爸爸下棋，宋妈妈从一早就开始在厨房里忙碌，打算亲自下厨给宋初翎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李子夜本能地对这个即将回来的哥哥有一种厌恶，说她心眼小也罢，说她薄情也罢，她就是对宋初翎这三个字完全没有好感。
毕竟，这三个字抢走了她的人生，独自辉煌独自灿烂。即使他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里，她也无数次被这三个字洗脑。
宋初翎从小学开始成绩就是全班第一。
宋初翎的奖状可以贴满他的整个房间。
宋初翎钢琴已经考过八级了。
宋初翎这三个字简直就像是紧箍咒，他越优秀，越衬托出她李子夜的失败。
大门刚被推开，就有一个清亮的男声响了起来：“爸妈，我回来了。”
宋爸爸棋子还没落，抬起头来一眼就看见了宋初翎，然后嘴角就忍不住勾出一抹笑来：“来，过来让我看看胖了没有。”
宋初翎直接跑过来给了宋爸爸一个拥抱，然后仔细端详了一下宋爸爸：“我好着呢，倒是你瘦了这么多，有没有好好听医生和老妈的话？”
宋爸爸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先跟子夜打个招呼吧。”
宋初翎一回头就看到了旁边一直一声不吭盯着棋盘头都不抬一下的李子夜，片刻的愣神之后嘴角才漾开一抹温暖的笑：“阿夜，欢迎回家。”
李子夜停顿了一下，拿着棋的手一抖，一抬头就撞进宋初翎笑意吟吟的一双眼睛里。
她怎么都没想到宋初翎和她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欢迎回家”，她一直都觉得，她是这个家的局外人，但是宋初翎的一句欢迎回家居然说得这么坦然，一点都没有伪装的痕迹。
好像在宋初翎眼里，李子夜只是一个久别重逢的家人，而不是一个被送走多年从未见过的妹妹，没有丝毫歉疚，就只是一个哥哥对待一个妹妹的亲切感。
宋初翎看着李子夜，嘴角的笑容温暖又温柔：“其实我一直都盼着有个妹妹呢，结果突然就有了个这么大的妹妹……真好。”
宋妈妈端着菜上桌了，闻言忍不住过来朝他后脑勺打了一下：“好好照顾子夜，不许欺负她。”
宋初翎马上朝宋妈妈敬了个礼，笑嘻嘻地道：“遵命！我亲妹妹我疼她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欺负她？”
宋妈妈丢给他一记白眼：“就你会说话，快点来帮我的忙！”
“好的好的，马上就来。”
宋初翎点了点头，又回过头来朝李子夜眨了眨眼睛：“嘿嘿，阿夜，你等着，我有好东西给你。”
李子夜没有回应，只是看着宋初翎去厨房帮宋妈妈端菜摆好碗筷，时不时开两句玩笑，心里有种奇怪的情绪……他们这样才像真正的一家人吧。
宋初翎没有回来的时候，整个家都是死气沉沉的，有一半是因为宋爸爸的病情让人没有办法轻松，还有一半是因为她……她一直以来的抵抗情绪让整个家就好像囚笼一样，简直冰冷得让人觉得要窒息了。
宋初翎一回来，这个家才像是家的样子。
她真的不知道，是他们扰乱了她的人生，还是她弄糟了他们的生活。
02。
吃饭的时候，宋初翎一直在跟李子夜聊天，聊学校的事情，聊爱好，聊志向。他跟她描述他的大学生活，告诉她要有梦想。李子夜很少回答，只是不停地点头。她知道宋初翎说的话都是对的，而且应该是让人受益匪浅的，但是她只品味到了“自惭形秽”四个字。
差距……真的太远了呢。
她没有很优秀的成绩，也没有什么特长，也没有什么伟大的梦想。在被宋家接回来之前，她的梦想或许就是考上大学将来找一份好工作，让山里的爸妈过上更好的生活。
然而现在，这个梦想变得可笑而讽刺。
她感觉餐桌上的自己坐如针毡，因为她一点儿也不优秀，还经常让人失望，期末考试挂科那么多简直让她羞于启齿……虽然宋爸爸鼓励她只要努力肯定会有收获，不要太在意结果，但是面对宋初翎的满墙奖状，她怎么也抬不起头来。
“子夜，多吃点鱼，鱼营养丰富。你看你，回家多久了？没被养胖还瘦了。”宋妈妈皱着眉头给李子夜夹菜。
李子夜一直觉得自己应该是这餐饭的局外人，可事实上，他们所有人都在围着她转。
宋爸爸也关切地问她：“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了？我也觉得你脸色越来越差了，不然明天我和你哥哥带你出去走走？”
李子夜只能摇摇头，自己主动夹了块肉，然后露出一个有点勉强的笑容：“没事，我要做作业。”
宋初翎忍不住揉了揉李子夜的头发，笑了起来：“看不出来我们阿夜这么喜欢学习啊。行，等会儿有什么不会的题就来问我。”
宋爸爸给了宋初翎一记白眼：“子夜有什么问题当然是先来问我这个爸爸了，什么时候轮到你了？”
“爸，你跟阿夜都有代沟了啦，还是同龄人教比较快捷有效。”
“你这是嫌弃我老吗？臭小子！”
“怎么敢呢？老爸你永远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现在回头还迷倒一片呢，不然怎么生得出我这么优秀的儿子，你说是吧？”
“哈哈哈……你这小子……”宋爸爸笑得一脸无奈，但是可以看得出来，他是由衷地开心。
能有宋初翎这样的儿子，或许真的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吧。就连李子夜心里也是怎么想的。
但是她还在心里补充了一句，有宋初翎这样的儿子但是又有像她这样一个女儿，大抵是上辈子修的福气还不够吧。
他们越幸福，她就越觉得自己多余；他们越关心她，她就越觉得难受。
吃过晚饭之后，宋初翎把她带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很干净整洁的房间。之前李子夜没有进来过，只是听说了那满墙的奖状。如今一看，真的满墙都是。
似乎注意到李子夜在看奖状，宋初翎回过头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是爸爸非让贴的，其实没那么厉害，很多都是小奖，但是他说一张都不能放过。”
李子夜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宋初翎打开了衣柜底部的一个抽屉，在里面翻找了一阵，然后找出一只鞋盒，心情不错地打了个响指，然后抱着盒子走到李子夜面前。
“其实爸妈曾经跟我说过，我有一个小妹妹，但是不小心弄丢了。所以我从小就在想，我要是有个妹妹该多好，这样就有人陪我上补习班，陪我挨骂了……”说到这里，宋初翎忍不住笑了笑，“开玩笑的。但是我真的很希望有个妹妹……”
他把盒子递给李子夜：“这里面算是这些年我给你准备的一些小礼物，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生日，反正想起来的时候就会做一些小东西。我想将来妹妹找到了，就可以把这些给她。今天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
李子夜心里的坚冰有那么一小块塌方了……
宋初翎不是像宋爸爸宋妈妈那样满心的愧疚，一直想要弥补想要得到她的谅解，急切地想要把她变回自己的女儿。宋初翎给人的感觉是，她本来就是他的妹妹，他真心实意地期待她回到这个家，真切地对她好。
就在李子夜出神的时候，宋初翎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刚才还很欢快的口气突然变得有点语重心长：“阿夜，其实你的事情我都知道，奶奶都已经跟我说得很清楚了。我知道你心里肯定很不舒服，要是我估计死也不想回这个家了，更不想跟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说话。
“但是……阿夜，你应该知道爸爸生病了。我明白现在他对于你来说只是一个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要你对他亲热也不太可能。但是，阿夜，你就当帮我一个忙好吗？别对爸爸这么冷淡，他的病真的不好说……”
宋初翎回家以来，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的神色。其实宋爸爸得了重病的事情他非常清楚，他表面上轻松的样子只是装出来让宋爸爸和宋妈妈心情能好一些。
李子夜当然也看出了宋初翎眼睛里的焦灼，这么长的时间里，宋初翎的劝解是她唯一能够听进去的。良久，她点了点头，用很轻的声音回答：“好。”
“阿夜，你真的是天使。”宋初翎像是松了一口气。
李子夜只能回给他一个很勉强的笑容……
天使吗？为什么她觉得自己是灾星呢？
03．
李子夜虽然答应了宋初翎要和宋爸爸宋妈妈和解，但是她也清楚，很多事情不是自己答应了就一定可以做到的。十几年的心结，想要用半年的相处和三言两语抹消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不可否认，他们都对她很好。宋爸爸、宋妈妈，还有宋初翎，都对她无微不至。她在家的这段时间里，宋爸爸有时间就会带她到处走走，宋妈妈也每天都会给她做她喜欢吃的菜，宋初翎则负责辅导她学习……
就好像一个再正常再温馨不过的家庭。
可是为什么她还是经常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就好像被谁扼住了咽喉般那种窒息的难受？
或许就是因为这种感觉，所以在她快过生日宋爸爸宋妈妈提议要给她办个生日派对，甚至地点和形式都定下来了后，她还是坚定地拒绝了。
她只想安安静静的，她不要那么多关注，不要那么多目光……那些目光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她的格格不入。
在又一次沉默地吃完早饭之后，她找了和同学一起出去玩的借口出了门。
让她有点难受的是，宋爸爸宋妈妈都很欣喜——之前她每次从学校回来都是一副身心俱疲的样子，而且那次还被垃圾沾了满身，虽然李子夜解释是自己倒垃圾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了，但是宋爸爸宋妈妈还是有点担心。再加上放寒假以来她几乎都没有和同学一起出去过，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似乎有些不正常。所以，听到李子夜和同学有约会，他们觉得很欣慰。
其实李子夜根本没有和谁约好，她只是想出去透透气而已。白羽望也给她打过一两个电话，她接了之后只是简单回复了几句。可能白羽望也觉得自讨没趣，之后改成发短信，她也回得很简单。
毕竟他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也不知道和他能聊些什么，好像多说一句话都觉得别扭。
一个人走在大街上，萧瑟的寒风贴着脸颊吹过去，冷得刺骨。她努力拉扯了一下衣领，搓了搓手，想让自己暖和一点。
她真的想不到有什么地方自己可以去……其实宋爸爸宋妈妈给的零花钱很多，她可以随便找一家店吃点东西坐上一个下午，也可以去图书馆看书，但是现在她哪里也不想去，只想一个人走走静一静……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经过了一条街的拐角，就看见了正在擦车的叶向。
对，他正在一家洗车场里擦车。身上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手上和脸上也沾了油污，看起来完全没有学校里翩翩少年的样子。
似乎是店主的人走过来脾气暴躁地朝他吼了一句：“我说过多少次了，对客人的态度好一点！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我不管你学习多好，现在你在我的店里就是个洗车的，顾客就是上帝，知不知道？你再用这种口气说话试试？我分分钟开除你！”
叶向一声不吭，目光是暗淡的，好似那些戾气全都被黑夜吞没了，只留下一片无穷无尽的黑色，看不到底。
李子夜站在旁边看着，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时间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她真的没有办法想象，叶向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此刻居然做着如此卑微的一份工作，而且还被人呼来喝去。
其实李子夜听说过，叶向的家庭条件并不好，他的母亲当初为了嫁给更有钱的男人而选择离开了他父亲。她也听有些人很刻薄地说过，他就算一身本领也摆脱不了这么低贱的出身。
也因为听说过这些事情，所以她越发觉得自己和叶向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因为他们都一样被抛弃过，一样生活在灰色的世界里——只是叶向自己或许并不愿意承认。
但是，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叶向的生存不易，她一直以为他应该活得比她自由比她更有尊严，在她的印象里，他是那么的强大。
现实却是，他那样不可一世的外表下掩盖的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看着看着，她就鬼使神差般朝着他走了过去，捡起地上的抹布开始帮他擦车。
叶向一回头，就看见她拿着抹布一脸认真地擦着车灯的样子，一瞬间，他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爆炸了，漫天的火光朝李子夜汹涌袭来，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伸手推开了她：“谁叫你多管闲事的？给我滚！”
李子夜咬了咬牙，手攥紧了抹布，没有让步：“我只是想帮你的忙……”
“谁需要你帮了？你有多远滚多远！”
这时店主听到吵闹声从店里走了出来，一身的火气：“你到底还想不想干了？这里不是你们谈情说爱的地方！”
叶向狠狠地瞪了李子夜一眼。
李子夜咬了咬嘴唇，知道自己帮了倒忙，有点内疚，扔掉了手里的抹布，跟店主鞠了一躬说了声对不起，然后才转身离开。
其实她没有走远，只是在附近的饮料店买了一杯饮料，然后远远地看着叶向。
从她走了之后，叶向的脸色变得更臭了。他被人揭掉了冷硬的面具，被人窥视了他面具背后的不堪，或许对于他来说是再难受的一件事吧。
但是，越是看到这样的叶向，李子夜反而越感觉自己没办法干脆利落地走掉。
04。
等到差不多是饭点的时间，李子夜去附近的快餐店买了一份快餐，在付钱的时候，她忽然想起白羽望来。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他来了，或许这一刻她觉得现在的她和白羽望那么像。
她对白羽望并不好，白羽望却对她很好。
叶向让她滚，她却觍着脸给他买饭。
可能人真的有上辈子吧，他们俩一定上辈子亏欠了对方，所以这辈子才会这样陷入无望的追逐里。
叶向擦完上午最后一辆车之后，准备换衣服休息，然后就看见了站在洗车棚外面拎着外卖的李子夜。
李子夜有点局促地朝他挥了挥手。
他的眉心紧拧了起来，脱掉了手套直接甩在地上，脸色简直比锅底还黑。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径直朝李子夜走了过来，脚步之快简直让李子夜反应不及。等他站定在她身前的时候，她几乎吓得往后一倒。
但是一个趔趄之后她还是站稳了，叶向也丝毫没有伸手扶她的意思。
看来电视剧里那种女主角摔倒，男主角伸手环抱的情节也不是随随便便就会发生的……
但是叶向的目光真的太凶了，让她连回神的机会都没有就又被惊了一跳。他不希望她帮忙，那她就不帮了……只是想到他忙了一个上午，应该肚子会很饿，所以就买了份饭。
只不过叶向一脸不接受的样子，眼神凌厉得吓人，伸手直接夺过了她手里的外卖，然后转身走了几步扔进了垃圾桶里。
李子夜又一次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她真的没想到，这么做会惹他发那么大的火。
叶向回过头来瞪视着她，一双眼睛简直能喷出火焰来：“李子夜，你以为你是谁？圣母吗？你这么做是为什么？可怜我？同情我？”
李子夜拼命摇头：“我没有……我就是想对你好而已……我……”
她被那双眼睛盯着，简直连一句话都说不清楚了。
叶向深深地提了一口气，似乎极力忍耐着心里的怒火：“我不需要任何人对我好，麻烦你收好多余的同情心！”
李子夜被他说得说不出话来，良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对不起……”
她的眼眶湿润了……她真的不爱哭，她觉得哭是软弱的表现，可叶向总是能够轻易地牵动她的泪腺，好像随时都会有眼泪从她的眼里流出来。
叶向没有再对她多说一句话，只是转身走进了店内，留给她一个决然的背影。
李子夜一个人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好像醒过来了一样，转身走开了。
她知道，她继续待在那里只会让叶向恼火。
他现在就像是一只被人拔了刺的刺猬，可能不管好意还是恶意，他都不希望让别人窥探到他脆弱的一面。
李子夜能理解他的心情，她的内心一下便归于平静，她不怪叶向，但是也想不到什么能够对叶向好又不伤害他的办法。
有时候，她真的恨自己脑子不够聪明，想不出什么好点子。
05。
从那一次碰见叶向之后，李子夜就经常从那家洗车店门前路过，但是后来再也没在那里碰见过叶向。
她知道，他一定去别的地方打工了，他知道她还会再来所以干脆走掉了。
想到这里，她苦笑了一下。
努力对她好的人，她努力地逃避；她想要对他好的人，却一直躲着她。命运就是这么喜欢捉弄人。
……
一晃到了大年三十晚上，宋爸爸和宋初翎贴好了窗花和春联，宋妈妈和李子夜包了饺子，还煮了火锅，一家人其乐融融。
可此时的李子夜想起，过去在乡下的时候都是和养父养母、爷爷奶奶、叔叔伯伯一大家子人一起过年的。虽然饭菜没有现在这么丰盛，但是一大群人围在一台老电视前，边看联欢晚会边拉家常，想想都觉得心里很暖和。
但是现在，偌大的房子里，半陌生的家人……想到这些她就莫名觉得伤感，所以饭桌上她的话还是很少，他们举杯彼此祝福的时候她只是安静地笑笑。
宋爸爸转身拍了拍她的脑袋：“子夜，过年就应该热热闹闹的，哭丧着脸过年，来年都会不开心的。”
李子夜点了点头：“知道了。”脸上还是挂着不咸不淡的笑。
“你啊……我真的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了。”宋爸爸沉沉地叹了口气，举杯喝下一整杯果汁——因为生病，他不能饮酒。
宋初翎连忙替李子夜解围：“爸，你说的什么话呢，阿夜这么乖，你还想拿她怎么办？再加几倍疼吗？那我可要吃醋了。”
宋爸爸无奈地笑笑，叹了口气没有接话，举起筷子要去夹菜。突然他的手一抖，筷子掉在桌上，然后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整个人剧烈地颤抖着，脸色也逐渐变得惨白……
宋初翎第一个反应过来，冲过去扶住了宋爸爸，努力帮他顺气，然后喊李子夜：“阿夜，快打电话叫救护车！”
宋妈妈去厨房端菜，出来就看到宋爸爸病发的样子，吓得手一软，手里的盘子一瞬间掉在地上，碎成了一地瓷花。
李子夜其实也被吓了一跳……她虽然知道宋爸爸生病了，但是她其实没有看见过宋爸爸发病，而且医生一直都说宋爸爸治疗情况不错，她一直以为或许他的病会痊愈也说不定。
但是这一次，她才第一次地感觉到了所谓重病的威力……当宋爸爸几乎在她面前倒下去的时候，她才真切地感受到，也许宋爸爸下一秒就会死掉。
……
宋爸爸被推进了急救室，宋妈妈坐在长椅上痛哭出声，宋初翎一直在旁边拍着她的背安抚她。只有李子夜，一直安安静静坐在另一边的长椅上，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她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安慰吗？一直以来保持着距离的她现在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着急，哭吗？她也哭不出来。虽然她的确担心，但是不至于哭出来。
但是宋奶奶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脸上“麻木冷血”的表情。宋奶奶的怒火几乎是一瞬间就被点燃了，愤怒地指着她的鼻尖说道：“你爸爸妈妈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才把你从乡下接回来，这段时间也是好吃好喝地伺候你，还给你找了最好的学校，你就是这么对你爸爸的？”
李子夜安静地听着她的训斥，全身的血液好像在一瞬间又冷却下去了，目光也从一开始的焦灼变成了深沉的凛冽。
宋奶奶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你还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你说说，你爸住院那么多次，你来医院探望过几次？上个学能有那么忙，连来医院看一眼都不行？你要是有你哥一半好，你爸今天也不会气到来医院！”
李子夜还是一声都不吭……她知道，现在她说什么都没有用。
宋奶奶说的是事实，她根本不关心宋爸爸，也确实让宋爸爸很烦心。
她累了，自从回到宋家，她承受的非议已经够多了，她真的不想再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宋初翎也听到了宋奶奶不讲理的骂声，连忙过来拉住她：“奶奶，少说两句，你这样说阿夜，爸爸看见了也会不开心的。我们先等爸爸平安出来好不好？”
宋奶奶看了一眼宋初翎，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初翎，我最满意你爸你妈的地方就是生出了你这样乖的孙子。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你这个‘好妹妹’身上没有遗传到一丁点宋家的好血统。”
李子夜坐在原地，虽然没有吭声，但是她的两只手都攥紧了，指甲深深地掐进肉里，几乎把手掌掐出血来了……
宋奶奶说的话真的是一把有毒的快刀，让她不仅痛，而且痛不欲生……
明明被抛弃的人是她，明明她才是被放弃的那个，明明她和宋初翎的成长轨迹有着天壤之别，为什么这些人还能理直气壮地要求她和宋初翎一样爱她的爸爸妈妈？
也许血浓于水她应该什么都忍耐吧，但是她真的忍不了……这也是她一直融入不了这个家的原因。
他们就这样把她从原来的生活里拽出来，逼她适应他们的生活步调，所做的一切虽然都打着为了她好的名义，其实都是在让她适应他们而已。
没有人在乎她心里怎么想的，没人在乎她需要什么，她只是一个被硬生生拽回来弥补他们心里缺憾的工具。
想到这里，她真的快要透不过气来了。
李子夜没有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叶向恰巧把刚才的那一幕全都尽收眼底。叶爸爸喝酒喝到酒精中毒，叶向是送他来医院的，只是没想到居然撞见了李子夜被训的这一幕。
他的眉心微微拧了起来……
他没有想到，李子夜原来也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伤口。她在学校里一向独来独往，还因为“冷漠高傲”而被同班同学找碴甚至是出手教训……他以为她的家庭条件不错，所以才有那么多闲工夫“对他好”。
但是现在看来，她过得也不比他好多少吧，看她绝望的眼神就知道。
06。
一直守到凌晨，宋爸爸才被推出急救室，宋家的人全都跟着急救推车一起进了病房，医生说宋爸爸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病情已经被控制。
李子夜却没有跟着进去凑热闹，她还坐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就在她觉得不会再有人注意到她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道白色的影子晃了晃。她定睛去看，才发现原来是一只便当盒子，抬起头来的时候就看见叶向低头看着她，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声音也是硬邦邦的：“算是还上次的人情。”
李子夜愣了一下，有点不可思议，也没有伸手去接……她真的感觉自己在做梦！不然叶向怎么可能送外卖给她，还说要还人情？
叶向见她迟疑那么久，有点不悦，眉心一拧：“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拿去喂狗了。”
李子夜这才回过神来，抢一般夺过了便当，然后还顺带捏了一下自己的脸——痛。
她没有在做梦，眼前的叶向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叶向看着她的反应，心里觉得有点好笑，但还是冷着一张脸，淡淡地收回了视线：“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现在两清了。”
李子夜拿着便当，半天说不出话来。明明上次她买给他的便当被他扔掉了，哪有欠人情这个说法，顶多算是伤了她自尊心的补偿吧……
回过神来之后，李子夜连忙对着叶向的背影说了一句：“谢谢。”
叶向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地朝前走。
李子夜又补充了一句：“前面几次……都很谢谢你。不管你是为什么帮我，真的……谢谢你。”
叶向不屑地冷哼了一声，然后就把手插进口袋里，转身走向电梯，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李子夜手里拿着便当，发了好一会儿呆，然后很开心地打开来要吃。
菜挺丰盛的，有菜有肉。大年三十，要买外卖应该挺不容易，叶向居然给她买了一份。
但是，就在她刚要下筷的时候，宋奶奶一行人又从病房里出来了。当看到正准备吃饭的李子夜时，宋奶奶心里的火气又蹿上来了：“你这丫头眼里到底还有没有长辈了？我们这些长辈全都一口饭没吃守在这里，你倒好，自己吃独食是吧？你不孝敬我就算了，你妈妈和哥哥也饿着，你这没良心的怎么不知道惦记着？”
一瞬间所有的喜悦都消散得一干二净，李子夜沉着脸盖上了盒饭。
宋姑姑见宋奶奶被气成这样，也忍不住出来说两句：“我说子夜，你现在回了宋家就是宋家的孩子了，不要老是惹你奶奶生气，懂事些……”
李子夜突然拿着盒饭从长椅上站了起来，目光冷冽地看着这些人：“那你们把我送回去吧。”
这句话一说出来，所有人都是一愣。
李子夜却坚定地重复了一遍：“如果我这么差劲，那就把我送回去吧，你们也少操心，不是吗？”
“你……”宋奶奶被这两句话刺激得浑身都颤抖起来，“你说什么？你这丫头胆子也太大了！如果你再小几岁，你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宋初翎连忙从病房里出来，拦在了李子夜和宋奶奶之间，他先是对宋奶奶道：“奶奶，阿夜才回家几个月，很多事情她都不习惯，你给她点时间让她慢慢学，别跟她计较了好不好？”
然后他又回过头来看向李子夜：“阿夜，快跟奶奶道个歉，不管怎么样奶奶毕竟是长辈，禁不起气的。”
李子夜站在原地没有动。
良久，她才抬起头来看了宋初翎一眼，这一眼透着一丝狠意。
哈，所谓的一直期待她这个妹妹，也不过是说一套做一套，表面上什么都理解她，其实他的立场还不是和所有宋家人一样。
也是，他是在宋家生活了十几年的孩子，和她这个突然出现几个月的人怎么可能会感同身受呢？
李子夜最后没有道歉，只是拿着便当，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感觉全身都好冷，她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冷过。
她从来没有想到，原来刺骨的寒意是会来源于血液里的，这种寒冷几乎可以刻进灵魂深处，可能经此一生她都不会忘记。
07。
初春的时候，宋爸爸的病情好转了，新的学期也即将开始，宋初翎又一次收拾行囊离开了家。虽然他有意休学照顾家里，但是宋爸坚持让他照常去学校完成学业，毕竟对于宋初翎来说，学习才是第一要务。
而李子夜，从那天离开医院之后，就陷入更加沉默的模式里，在家里几乎不说话，每天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她也不和他们一起吃饭，经常自己拿着钱去街上随便买点什么充饥。她讨厌自己用着宋家的钱生活，但是转念一想，他们欠她的又何止是金钱能衡量的？
宋初翎不止一次想找她道歉，但是都被她挡开了。信任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法刻意挽回的东西，一旦有了破损，之后再怎么弥补都是徒劳。
她不信任宋初翎了，所以无论他怎么道歉都是没有用的。因为她知道，下一次在她和宋家那些亲戚发生纷争的时候，他也还是不会站在她这边。
而宋妈妈一直很想跟她谈心，希望她至少能够敞开心扉告诉他们她心里想的事情。
但她只是用一次又一次地反锁房门来回应……
不是她不想敞开心扉，而是她根本就不信任这些人，这些本来应该被称为亲人的人。
就在这样诡异的气氛里，学校开学了。
本来应该是让她更加头痛的事情，此时此刻居然让她没由来地松了一口气。毕竟学校里的那些人，她可以选择不去理会，可以反击，也不会有人往她身上扣“不孝”之类的大帽子。
开学就有一次小测，寒假开始的时候有宋初翎辅导，再加上一个寒假的安心学习，她的成绩应该有所提高才对。但是她故意写错了很多题，最后小测成绩公布之后，她几乎门门见红，快要到了垫底的位置。
班主任拿着成绩单宣布成绩的时候还特意点了她的名字：“李子夜，你真的是越来越过分了！寒假你是回家放羊了吗？真不知道这样的成绩你是怎么考出来的。”
李子夜没有接话，其实她还不是班级里的倒数第一呢，班主任会这样点她的名完全“归功”之前她在办公室里的那次顶撞。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第一次觉得被人骂还挺舒坦的。
宋家上下不是都想她和宋初翎一样争气吗？她偏不。
她忽然不想成为那么优秀的人了，因为那样，宋家的人会说，都是宋家的基因好，她这个小麻雀也有变凤凰的一天。
她不想自己所有的努力最后都归功于别人，她不会是第二个宋初翎，她只会是李子夜。
在她被班主任点名批评的时候，台下又笑成了一片。
白羽望又适时出来给李子夜解围：“喂，你们笑够了没有，成绩不好怎么了？成绩随便补补就上去了嘛……”
“哈，她这么蠢，怎么可能补得上去嘛。”
“就是就是！你看她上个学期多努力啊，天天就知道一声不吭地看书，哈哈，看的书都到哪儿去了。”
“就知道装用功，其实半个字都没看进去吧。”
白羽望辩驳的声音很快就被潮水般的嘲弄声掩盖了，到最后他不得不拍了拍桌子：“好，那我给李子夜补习！期中考保证她冲进班里前二十，怎么样？”
“白少！你是不是真的对这个‘冰山美人’感兴趣啊，小心被冻死！”
“哈哈，就是啊，白羽望，那么多正常的好姑娘放着不要，偏偏去招惹她，你是不是该去检查一下眼睛了？”
就在白羽望准备演说一番力排众议的时候，身后的李子夜突然用笔戳了戳他的后背，然后用不高的声音说道：“别说了，我不用补习。”
白羽望瞬间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问：“为什么啊？你别理他们说的话，我根本不在乎。”
李子夜却只是摇了摇头：“我真的不需要补习，再怎么补也考不好。”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白羽望还在试图说服她，却发现李子夜已经低下头去看小说了。
虽然察觉到这次回来李子夜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样了，但是白羽望沉思了半晌还是没有问出口……李子夜绝对不是那种什么事情都会说出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