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傍晚时分,苍穹昏鸦,彤云渐积。灰扑扑的土路像翻肚子的死蛇,扭曲着伸向远方。
土路延伸的尽头,一片乌沉沉的镇子孤零零的盘卧在田野之间。此时已经到了做饭的光景,老远就能看见青白色的炊烟袅袅升起,倦鸟翩跹,山树婆娑,怎么看都是一个极其寻常的镇子。
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传来,道路上依稀两个身影也在沙走灰蒙中逐渐放大清晰。
镇子转眼近在眼前,两人也放慢了脚步,其中一个商贾打扮的老叟凝眉看着远方说道:“钟鸣上人,是不是我们这里出什么岔子了?”
老叟一边控着缰绳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并打开,扣了些许膏药一样的东西然后在脸上胡乱的涂抹,嘴里继续说着:“这次单单召集东南四省堂口九星齐聚,自我上楼之后还真没遇到过这么大的事儿。”
他话音说完,脸上已经起了一层的泡,仿佛烧饼在炉中烘烤时慢慢起的麸皮,等到脸上“麸皮”变得干硬,他便一下一下的揪着脸,终于露出原本的面目。
竟然是个颇为消瘦的青年人,三十岁出头,一缕山羊胡子又尖又翘,高高的颧骨显得眼窝很深,眸子如同点漆一般晶亮透光,一看就是个精明的人。
“你刚来还不知道,洛川折了人手,一个‘账房’死了,而且被人做的干干净净。”一旁的中年僧人粗眉宽口,说起话来半边脸僵着,吊着嘴角一歪一翘,看的有些瘆人。
青年人手停在空中一僵,有些不敢相信的问道:“能当账房的不至于这么轻易就被摘了吧,不能吧。”
“这谁知道呢。”中年僧人面无表情的嘀咕了一句便不答话了。
两人带着疑问下马进了镇子,路边孩童光着屁股到处嘻嘻奔跑,大人们摇着扇子躺在躺椅上只顾聊天攀谈。再往里走,行人多了起来,南腔北调,东来西往的贩子、货郎、船家、马队涌的一条条街道满满当当。
青年人看着一处处酒家客栈茶楼书馆栉次鳞比的顺街而下,两边张灯结彩,热闹的紧。他咧嘴笑着说道:“厉害,外人随便怎么想都不会想到,这么个镇子前后不搭的竟然这么繁华。”
“祸从口出,”钟鸣上人冷冷的提醒道:“这里是总舵,能来‘鬼市’的人,都不是善茬。”
青年人面容一凛,讪讪的笑了一下,便不言语了。
两人在人潮中默契的分开,青年人拐入一个斜巷,走到一处颇大的店面门口。随风招摇的挂帘左右各一,上头写了两行对联:小施勇气,得春夏秋冬禄;大展身手,获东西南北财。
原来是一处赌坊。青年人左右看了一眼便钻了进去。
赌坊里像蒸腾的蒸笼,烟雾缭绕,人声沸腾,赌客们都眼放光,围着一张张的桌子大呼小叫,那骰子声和激动、抱怨的人声更是此起彼伏。
他略略打量了一番,便顺着旁人难以察觉的记号一路往深处走去,一路上偶然碰见暗处的护卫,也略略使了个颜色,极其迅速的在身前摆了个“双头鹰”的手势,对了切口便通行无阻。
终于走出赌坊后门,进入一处暗巷,那人沿着巷道一直走到深处,此时天已经黑透,整条巷子只有远处亮了一盏灯笼,在风中左摇右晃,仿佛鬼火一般。
青年人走上前去,面前出现了一堵砖头胡乱错落凸起的墙,他伸手运劲,将凸出来的墙砖挑拣特定的几块按某种顺序一一推入,不一会儿只听轰隆轰隆的声音从墙内传来,沉重的机关碾压合辙的声音,在静谧的小巷中显得尤为响亮。
门开了,青年人微微用力一推,便走了进去。
是一个四方院落,花竹掩映,山石堆砌,他刚迈进几步,便停下,身后随即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却飘忽不定,辨不清方位。
“堂口,尊号。”
青年人站在原地低声回应:“东南分舵财禄堂河洛分号,新东家,竹叶青。”
他刚说完,只觉得心头一动,脑后生风。他极其机敏的腾空转身,果然黑暗处一记暗掌已经近在胸口,他微一屏息,赶紧侧身一让,单手抚上来者手臂,如同绿藤缠树,朝对方肘弯一按一叩,随即便滑步绕后,直击腰眼。
这是他成名绝技叶里藏花里的一招——“移花接木”,讲究的就是锁、贴、靠,专门制住对手的反关节,单点要穴,最擅贴身短打。
可黑暗中那人却无声无息的在他将要发力的瞬间,右臂下挂,隔开竹叶青的暗手,左手却直点竹叶青的小腹,同样来的无声无息。竹叶青左手刚刚缠住对方手臂,对这一招围魏救赵猝不及防,心里也是暗惊。
他赶紧右臂下格,一招“外翻手”隔开对方招式,随即上步抢中门,贴肘靠肩,直顶对方下颚。可招式刚要成型,对方已经借着自己分神抵御反击之际,胳膊泥鳅一样极其灵活的一扭一转,从自己的手底逃脱。
竹叶青明知道对方是试探身份,也并未痛下杀手,可争胜之心却油然而生。他见对方即将遁去,一记“推云手”也暗无声息的直送对方心口,劲力未吐,招式却凭空一顿,原来正巧和对方掌力相扛。他刚要催劲发力,对方却已经借力飘然后退。
黑暗中两人极其迅速的你来我往,直到这时才发出一声闷响,借着乌云平移裸露出的月色,黑暗中的人如风摆浮萍往后退去,身子稍一晃动便看只剩下一个朦胧的轮廓。
“东家果然青年才俊,多谢手下留情。”那声音飘渺如烟,前后左右飘忽不定,终于消失在黑暗中。
竹叶青瞳仁映着月光,微微带着冷色心里暗自惊诧:“总舵高手如云,区区一个慎刑司的护卫就如此功夫,天下谁能与之抗衡!”
吉祥楼有三大分舵,分别是东南、西南,东北。对应大雍、西梁和北齐。
每个分舵下设四大堂口,“罗汉堂”专职负责兴修寺院,“鸿儒堂”在各地创办学舍,还有串联黑白两道帮会的“平安堂”,再加上竹叶青所属的,负责天下商会,暗中获取情报的“财禄堂”,新掌柜继任以来,整顿的好生兴旺!
如果说陆洋这样的采办是一线作战的流动人员,作为卧底潜伏各国军政机要部门窃取情报,那么财禄堂下设的分号便是固定的情报交接汇集的地方。
商队走南闯北,交易布匹、粮食、马具、药材、木料,甚至还有私下进行的铜铁盐、兵器甚至还有严格管控的地图……
车马行船的商人们携带一份情报是很容易的事情,各国都清楚这一点,可是天下跑马行船的商贩多如繁星,再加上商贩极能钻营,常年在各个关隘流动交易,人情世故早就摸透,上下打点,根本没有办法查。
竹叶青是东南分舵财禄堂下设的十几个“分号东家”之一,即将上任主抓洛川、河西两省情报采集和商会流通,层级上来说,已经具备独当一面的权限了。
他沿着月下点点泛光的鹅卵石路面,慢慢朝前走着,正巧对面假山后也绕出一个人影,光秃秃的脑袋清辉之下一眼便能看见。
“钟鸣上人也耽搁了?”竹叶青轻声招呼了一声,钟鸣上人不同于“财禄堂”专门负责情报。
这个人归属于吉祥楼“罗汉堂”,常年游走内地寺院,说是“救助苦难,宣扬佛法”。竹叶青心里带着轻视,吉祥楼的中、低层干事,一直都认为只有常年深处敌营的“财禄堂”才是真正的骨干所在,其余分支无非是花花架子,可有可无。
竹叶青也不清楚为什么楼里要设立“罗汉堂”、“鸿儒堂”、“平安堂”这样的分支。手下的人曾经戏称其他分支叫:”和尚的鸡吧,没吊用。“
这些私下流传的戏言他也是一笑了之,但是深思起来,他依稀听楼里老人说过这么个传闻,如今各国的青年才俊和世族大家,已经隐约出现了一股新的思潮,这背后似乎都有吉祥楼几大分支的身影……
楼里的政策方向似乎向一个难以言明的方向悄然发展。
十多年前吉祥楼首任”掌柜“曾经策划过一次叫“东南劫”的行动,掌柜亲自组织筹划,好手尽出,成功将夹在大雍和西梁之间的昌平国分裂瓦解,一半归了大雍,一半归了西梁。名震天下!
可美中不足的就是当年的昌平国幼主和一众幕僚亲信不知所踪。
在那之后,吉祥楼就再也没有这么大的行动,甚至有几年都是一副讨好卖乖的嘴脸展现在各国高层面前,有人说这是怕树大招风;有人说是蛰伏暗藏;还有人说新任的掌柜已经失去了威信,无法左右吉祥楼的核心权力……
竹叶青也是懵懵懂懂,他嘴里嘀咕着新任掌柜创立的信条:万物速朽,唯利益永存。
一声咳嗽声打断了竹叶青的思绪,他瞥了一眼月下默然前行的大和尚,浓厚的眉头两边低垂,可是狮鼻大嘴,还是遮掩不住的凶悍。早就听楼里风闻,这个和尚武艺高深,一套“大摔碑手”练的炉火纯青。可是算着走到这个院子里的时间,大和尚还在自己后头呢。
竹叶青心里也不由得欣喜,大和尚功夫底子是极高的,但是看来要论手上功夫,未必比的过自己呢!